第18章 黄昏(1)29(1 / 1)

  章弦辉没想到她会提到那一天,他们相识有半年多了,那一天一直是他们话题的禁区,两个人都默契地避而不谈。虽然他们相识于那一天,没有那一天,就没有眼前这一刻。他揽着她的肩,让她近在咫尺,他要让她在他的手心之间,这一刻他有一丝恐惧泛上心头。

  他问:“你在去之前,已经知道结果了是吗?”苏明明点头,“韩东海警士长在电话里通知我了。”提起这个名字,两人都笑了一下。章弦辉问:“你就这样上路,开这么久的车,不害怕吗?我是指路上出意外,你当时的精神状态应该很糟。”

  章弦辉想那一天他开车去温州时是什么心情,一时间有些模糊。“我好像全程都在放空。”苏明明看着他说:“自我保护机制启动了。”章弦辉点点头,问:“你呢?害怕吗?”

  苏明明想一想,说:“没有,我当时没觉得害怕,我告诉妈妈说,严聪在路上出了意外,我接到警方通知,让我去一趟。我当时是这样告诉妈妈的,我要给她们留个接受噩耗的缓冲区。我只说严聪出了车祸,每个人自然而然都会去想到一个最坏的结果。我这样说了我也就这样信了,我就这样上路了。我当时就想,严聪出事了,警察叫我去。”

  “我当时根本没把严聪死亡这件事和死亡本身联系起来。”她拉着章弦辉朝竹素园去。“快到温州时我才醒悟过来,警察告诉我,严聪是死了呀。我当时在车里忽然一下子觉得呼吸透不过来,人要窒息了,只好停在路边,把涌上心头的苦水吐了出来。那是真的苦水,黄色的,像是把胆汁都掏出来吐了,苦得舌根发紧,只想干呕,嗽了一瓶水才压下去那苦味。”

  章弦辉心里惊了一下,果然黄昏时分的人特别脆弱。他想的是灵堂上的苏明明,苏明明想起的是马上要见到丈夫尸体的那个场景。这是他们心里最痛的地方,是最不愿提起的过去。他把她的头按在胸前,轻轻抚摸她的背。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那种感受,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我们以为野兽在外部,在背后,在树林里,没想到来自身边。你当时镇定得让我奇怪。你的镇定让我多看了你两眼,当时心里在想,这个女人真漂亮啊。”

  苏明明本来依在他胸前,被往事的痛苦袭上来,痛得快倒下,听了这话吓得站直了,睁大眼睛问:“那种情况下你还有心思看人家女人好不好看?”

  “我们男人,任何情况下看到年轻女人都会评判一下这个女人好不好看。就像野兽看到人或别的动物,心里就在盘算,眼前这个活的东西,是不是食物?能不能吃?吃不吃?合不合口味?新不新鲜?捕下来要花多少力气?胜算如何?一番计较后,觉得打不赢就躺下来装着人畜无害,觉得有把握就出击捕食。”章弦辉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装人畜无害的,韩东海是马上出击的。不过他判断失误,时机没把握准,不是个好猎人。”

  苏明明气得劈头盖脸朝他一顿打,章弦辉笑得搂住她,指着前面的湖畔居问要不要进去喝茶。苏明明摇头,说我们去坐船吧,这个季节坐船最好,夏天太热了。

  章弦辉看看手表,说时间正好,再晚就停止营业了。他去船坞租了艘手摇船,苏明明买了两瓶水,两人上船,船娘操起浆,往郭庄那边划,进了里西湖,隔了水域,市声静了下来,烟尘暗稀,暮色渐沉。

  苏明明和章弦辉坐在船边,湖上慢慢暗下来,城市上空有窄窄的一条紫霞光带。晚霞很美,苏明明看了一会儿,说:“我以前想过要学一学张岱,在一个下雪的午后来坐船,看温柔山色,极致湖水。”

  章弦辉问为什么是午后,上午不行吗?苏明明斜斜看他一眼,说不行,一定得是下午。章弦辉问为什么,苏明明说:“午后比较暖和,下雪天,早上太冷起不来,被窝以外皆地狱。我游湖是来看风景的,左边一看保俶塔,右边一看雷峰塔,”指一指旁边的苏堤和湖中心的三潭印月,“前面还有苏大胡子留下的宝瓶石塔。我在人间第一等繁华处看雪,是在无聊之生涯中,去寻有趣之幽微境,不是为了发配宁古塔。”

  章弦辉说这话值得点个赞,拧开矿泉水瓶盖,给她喝水。“我以为有什么讲究,原来就是懒得起床。”苏明明喝一口,章弦辉把瓶子拿在手里,苏明明心满意足靠在他肩头,又说:“你知道的,人生而有涯,生命亦有涯,身体更有涯,只有思想和灵魂无涯,以有涯求无涯,就得在酒足饭饱之后。”听到这里章弦辉就笑了,说:“东坡肉上寻有涯,屠苏酒里酿无憾,你可以的。”

  苏明明微微抻一下腰。“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竟然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无聊的事情。”章弦辉把手握成空心拳,用指关节顶她的肩膊背心处,给她按摩,一边说:“你要早说,我们上上个月就可以来了,二月不是下过两场雪吗?”

  苏明明笑,说:“那时跟你不熟。顶顶无聊之事,要跟混得滥熟的人一起做,才有趣。”章弦辉说:“那等明年一月,下了雪就来。一月肯定下雪。”苏明明看着他不说话。章弦辉猜她的意思是到明年一月,下雪的天气,章弦辉还和她苏明明在一起吗?便问:“你觉得一月永远不会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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