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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

他看到她黛色的眉毛挑起,棕色的瞳仁在阳光的照耀下如琥珀一样,明亮得没有一丝阴影,清秀的五官上透出少女般纯然的困惑。

“……”

对视了两秒,迈克罗夫特像是被击败一样沉下肩膀,在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迈开步子,走进了她的房间。

苏冉请迈克罗夫特在窗边的扶手椅上坐下,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淡然表情之下内心暗自涌动的纠结想法。现代的社会风俗和职场文化让她在很多时候下意识地忽略了性别意识,这种从小到大深入骨髓的价值观并不可能在恶补完一个时代的礼仪之后就可以马上转变。

她倒了一杯茶放到了他面前的茶几上,像是打开话题又像是寒暄一样地微笑起来:“抱歉,我似乎从未征询过你的同意,希望你不介意‘迈克’这个称呼。”

“当然不会。”迈克罗夫特在苏冉的对面端正笔直地坐下,视线在扫过她受伤的嘴角时短暂地停留了一下。

昨日奔波的风尘消失不见,他又恢复了苏冉所熟悉的优雅沉稳的风度,剪裁得体的西服三件套烫得笔挺熨贴,洁白的衬衣立领高高竖起,严密地包裹住他修长的脖颈,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衬托出一种充满理性克制的美感。

不过如果再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迈克罗夫特的下颌此时正略微紧张地收起,那双灰眼睛并没有往日那般闪动着睿智的灵光,反而浮着一层如薄雾般深灰色的光影,在苏冉含笑望过来的时候,不动声色地错开了视线。

「他们正单独地共处一室。」

他越是想要将这样的想法驱逐出去,它就越是顽固地盘旋在他的脑海。

这其实并没什么大不了的。迈克罗夫特的目光停留在面前茶杯的花纹之上,默默地想。

她是一位心思纯良的正派小姐,他们之间又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更何况礼仪总是由不同的社会形态所塑造影响,此刻他所感受到的因为冒犯和失礼而产生的不适,在另一个社会环境中可能完全不值一提。这位异国小姐所接受的教育——无论她从哪里来,显然对于当下繁琐严苛的男女之防似乎毫不在意,更准确地说,是根本一点概念都没有。所以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应该并不是唯一一位和她在这样非常私人的场合单独相处社交过的先生。

……这就是她为什么会让那些危险男人有机可乘的根本原因吗?

本想从理性出发期望得到的自我安慰,却忽然因为这个念头的出现,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展开。

迈克罗夫特感到稍稍平复下去的心绪再次搅动起来,在产生更多的情绪之前,他飞快地止住自己的思绪,从怀中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摆到了她的面前,将注意力放回了正事之上:“这是应你所托,从账户中按比例取出的你名下这两个月的所有收入。”

在苏冉离开英国之后,两人虽然通过电报保持着联系,但并不会在这种接近公开的交流渠道中详细谈起任何有关收益或是账目的事情。这段时间,她只知道诺兰德作为代理人在伦敦证交所的floor①开始卖出期权,在初始两个星期因为投资者迟疑的冷遇过去之后,随着第一批期权到期行权交割的成功,很快就引来了更多投资者和股票经纪人的兴趣。

虽然预感到这件事成功后一定会伴随着巨大的利润,苏冉还是被眼前支票上超出预期的数目吓了一跳。

三百英镑,换算成法郎足足有七千五百法郎②,而这还只是她所持有的10%的分成。

按照当时合伙协议,夏尼伯爵持股45%,莫里亚蒂40%,迈克罗夫特5%,刨除诺兰德在每笔交易中的固定抽成和一些因为市场浮动难以避免的亏损,这两个月时间的净利润竟然达到了三千英镑。

果然,无论在哪个时代,资本对于规避风险的嗅觉都是极为敏锐的。

苏冉拿起支票,看着这个数字,突然直观地意识到,她终于有、钱、了!

之前推出的新式胸衣虽然增加了她的收入,但因为成衣净利率本身并不高,她也只抽取1%的佣金,所以这种收入的增长充其量也只是三十法郎变六十法郎的规模。而与杜巴的合作刚刚开始,她对于能在未来带来多少收益其实心中完全没有底,更不要提她对他的了解并不深入,不能排除被对方摆一道的风险。

而期权交易这个点子,从一步步审慎的思考与计划,到幸运地找到有能力的实施者,再到现在顺利地初现成果,苏冉在整个过程中久违地找回了她在工作中熟悉的价值感与成就感。

这三百英镑带来的喜悦和信心,不光极大地冲淡了这段时间因那几位先生而起的心力交瘁,更让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多了些许让内心踏实下来的真实的安全感。

“谢谢你,迈克。”苏冉双手捧起支票,一直隐藏在她眉眼之中不曾褪去的刚强在此刻终于柔软下来,一抹动人的生机绽放在她大病初愈的脸上,明快的笑容让人几乎移不开眼。

迈克罗夫特的眼底荡起粼粼的波光,他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敛神,低沉地开口:“苏,我希望你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苏冉抬起眼,在迈克罗夫特冷静严肃的表情之中迅速回到了现实。

她此次请迈克罗夫特带着支票前来,并告诉他湖边的入口,是在尽量模糊地下宫殿就在歌剧院地下的前提下,为了应对埃里克丧失理智把她困在地下的情况。

除了相信迈克罗夫特正直的人品,她更信任他的能力,只要他严格按照她的指示不进入布有机关的特定区域,他一定能在各种情况下随机应变,全身而退。

当时设想的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但她现在所面临的问题并没有消失不见,反而变得更为棘手——在她答应莫里亚蒂接受道林的“馈赠”时,她需要解决的是在埃里克养伤期间和在道林离开巴黎之前,如何让两个人在同一屋檐下“平安无事”地相处。

这是用多少金钱都无法解决的问题。

刚才那份满满的喜悦之情瞬间冰消瓦解,苏冉叹了口气。

然而迈克罗夫特接下来的一句话彻底让她变了脸色。

“我需要再次请求你的原谅。”迈克罗夫特面色沉静,眼中闪动起意味不明的光芒,“因为实在太过在意,我昨天租船去了你在信中留下的地址。”

联系起他刚刚上一句话的内容,苏冉心中一沉。

他一定看到了那个笼子。

“你……”苏冉刚开口就沉默了下去。以迈克罗夫特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逻辑思维能力,在他去过地下之后,她就没有任何办法向他隐瞒埃里克异于常人的特殊之处和对她扭曲的执念。

她不知道他会如何看待埃里克,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

迈克罗夫特眸光闪动,在看到苏冉略带苦涩的表情时,几乎想要放弃自己追问下去的想法。

他想要她继续露出方才那般无忧的笑颜,可正因为如此,他完全无法忽视对于她来说任何深刻而现实的威胁。

短暂的停顿之后,他直接问出了最尖锐的问题:“未来你想要如何处理同埃里克先生之间的关系?”

苏冉沉默了一下,缓声答道:“他手臂的伤是因我而起,我会一直照看他直到痊愈为止。”

“在那之后?”

她有一瞬间犹豫,然后下意识地选择隐瞒了她同埃里克之间那个未来可以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提议:“……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迈克罗夫特微微提高了声调,目光如箭一样射了过来。

他又感受到了那不知由何而起,却足以扰乱自己理性思维的混乱情绪。

他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在迈克罗夫特锐利的目光之下,苏冉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犯错被抓的羞愧感,这让她情不自禁地辩解起来:“无论如何,埃里克有恩于我——”

“所以这是他可以随心所欲把你关进笼子的正当理由吗?”迈克罗夫特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这对于一向理智自制的他,已经称得上是十足的失态。

苏冉一时被堵得哑口无言。

迈克罗夫特说这句话的语气太过平静,以至于她在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这其实是一句讽刺。

“当然不!这是两件完全无关的——”

“无关?或许你没从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他再一次开口打断她,感到胸膛里燃起了熟悉的黑色火焰。

他不自觉地扬起眉,沉稳的表情中陡然透出一种出鞘之刃的凛冽之感,声线却依旧保持着某种克制的冷静,接下来缓慢吐出的每一个词语都铿锵有力,“Never—take—pity—on—a—scoundrel.(永远不要对一个恶棍大发慈悲。)”

即使知道迈克罗夫特此时的行为完全是出于对她纯粹的关怀和善意,但在听到这隐隐带着责备的话语之后,苏冉还是控制不住地生出了些许防御心理。

她努力微笑,不让那种消极的抵抗情绪影响自己,继续试图解释道:“迈克,我只是做了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我没有办法坐视不管。”

“Nonsense!(荒谬至极!)”迈克罗夫特冷哼了一声,与那没有太多起伏表情的脸庞截然相反的,是他灰眸之中跳动着的鲜明的烦躁和怒意,如同雷电交织的黑云,有种令人心悸的阴沉。

只要一想到她就那样只身一人鲁莽地将自己送到那个疯狂的男人面前,甚至差一点陷入被囚禁的危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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