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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罗夫特注意到苏冉裹紧毛毯的动作,走到壁炉前,拿起挑火棍,翻动起通红的木炭试图让壁炉烧得更旺。

听到“家”这个熟悉又遥不可及的词语,苏冉颤抖了一下,那个被她暂时抛在脑后的交易不期然又跳入脑海。

她拿起面前的水杯,试图用口中的凉意驱散身体里因为这个念头升起的躁动。

天知道她在那个时候用了多少力气才克制住点头的冲动。

恶魔交易?出卖灵魂?这原本是她在小说影视作品里才见过的东西。

宗教中又或是类似《浮士德》这样的文学作品里关于交易灵魂的描写,往往充满了道德训诫的色彩。而在二十一世纪,当人们谈及灵魂,诉说的更像是一种「超我」概念的凝练与升华。以一个现代人的角度来看,灵魂的存在实在太过虚无缥缈,它无法被科学描述,也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物理存在。

可当她在亲自遭遇了魔鬼,听到对方提出这个条件时,她却不再那样肯定了。

灵魂真的不存在吗?真的无关紧要吗?如果不存在、不珍贵,魔鬼为什么想要交换它?

在无法客观评估自己将要付出什么代价时,贸然做出任何决定都是一件极为愚蠢的事情。

可在回到自己世界的巨大诱惑面前,她几乎再难维持自己的理智。

就算是出卖灵魂又能怎样呢?她想要回家!她想念自己世界的一切!

只要她离开,这些沉重的、要拖垮她的问题就会烟消云散,所有的一切会自然而然地回到正轨。

虽然就这样离开,有些人会让她觉得深深的亏欠。比如在一开始便对她慷慨大方伸出援手的夏尼伯爵,再比如,眼前这位先生。

苏冉注视着迈克罗夫特拿着火钳翻动柴火的动作。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不得不弯着腰,屈起腿,接近一米九的身高让他的姿势看起来稍稍有些局促,但不疾不徐的动作依旧优雅翩翩。

她习惯了现代四季如春的空调房,对于这个时代还会随着季节剧烈变化的室温还没有适应。可迈克罗夫特似乎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一点,这几天她所在的房间总是烧着熊熊烈火,温暖如春。

无论是因为她的一封电报从伦敦来到巴黎,还是不声不响地调查出亨利死亡的真相,又或是日常相处中点滴的关照,迈克罗夫特细心的温柔总是隐藏在那张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庞之后,稍不注意,就会错过。

正因为这样的不动声色,才格外动人。

可在某些时刻,他不经意流露出的那种冷酷的强势,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人——

这似曾相识的窒息感让苏冉不禁生出一丝想要远离的恐惧,又止不住地感到有些难过。

迈克罗夫特拉上防火屏,站起身的时候捕捉到了苏冉脸上一闪即逝的痛苦和挣扎。他沉着眼,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双手背在身后走到她的身边:“晚餐前你想要再出去散散步吗?又或者去地窖转一转?今晚的主菜是小牛肉,我记得那下面还有一些父亲留下来的藏酒。”

苏冉听到这句话回过神来,她看着迈克罗夫特清俊的侧脸,在放下水杯的这一瞬间下了决断。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先回房间稍稍梳整一下。”她一面抬手摸了摸脑后的发髻,一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当然,这是女士们的特权。”迈克罗夫特绅士地欠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不用着急。”

望着苏冉匆匆离开的背影,迈克罗夫特收回视线,表情淡淡地扫过写字台上锁的抽屉,压在眼底的锋芒逐渐显现。

当一切结束之后,她总会意识到她之前的做法错得有多么离谱。在那几个贪婪的男人眼里,不够坚定的拒绝与纵容无异,不忍伤害他人的善良便是邀请。

他们利用她性格的弱点,消耗着她,禁锢着她,不把她啃食殆尽又或是占为己有,便永远都不会餍足。

既然娇弱的花朵抵抗不了严酷的寒冬,需要园丁把它移进温室才能存活。那么当她无法做出清醒而正确的判断时,理应由他来为她进行选择。

这样想着,迈克罗夫特满意地敲了敲自己的手心,嘴角弯起一抹难以觉察的弧度。

时针在这个时候稳稳地指向六点,座钟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了清脆的报时声。他在心中计算了一下她从这里回到自己房间需要的时间,稍稍犹豫之后,也跟着走出了书房。

“她”的信已经送出,接下来,他有些好奇当她发现那幅画像不见时,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

是激烈地抗议?还是平静地接受?又或是继续装聋作哑,就像她这几天一样?

迈克罗夫特暗暗揣测着,缓步踏上楼梯,心中竟然产生了一丝奇异的期待。

他没有刻意放轻自己的脚步声,在紧闭的房门前停住。

房间里此刻悄无声息,安静得好像空无一人。

迈克罗夫特的呼吸稍稍乱了一息,但马上又恢复了镇定。

没有人可以从正门以外的地方轻松地离开这个房间。就像,也没有人可以从里面反锁这个房间。

他抬手,礼貌地敲了敲门。

死一样的寂静。

就在迈克罗夫特想要直接推门而入的时候,干涩冰冷的女声透过门板,每一个字费力得都如同从牙缝之中挤出来一样,尾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栗,又被强行咽下——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听到这句话,迈克罗夫特沉静的表情纹丝不动,眼中的光却轻轻跳动了一下。他没有任何犹豫,转动手指,置若罔闻地拧开了面前紧闭的门扉。

房间里燃着两盏南希在日落时分送上来的烛台,可在今日,平日明亮的烛火却驱不散房间里弥漫的压抑,投下的光影反而让一切显得更为阴郁幽暗。

苏冉垂着头坐在床尾凳上,一手撑在眼前,原本披在身上的披肩无力地滑落在地,露出一段苍白的脖颈。烛火拖长她的影子落在地板和墙上,如两道单薄的皮影,随着气流左右晃动着。

听到开门的响动,她的肩膀颤动了一下,脸依旧埋在手掌里。

“出去。”

有一秒钟,迈克罗夫特确实没有动作。

她的声音短促有力,冷硬得像一把钢刀,从紧抿的唇片中飞出,直直扎在他的心上。

然而在下一秒,他抬起脚,不顾一切地继续向她走去。

一步。两步。

苏冉在渐近的脚步声中浑身紧绷,如一只准备出笼的兽,盖在眼前的手指紧了又紧。

三步。四步。

迈克罗夫特蹲下身,想为她捡起掉落的披肩。

也就是在这时,苏冉扑向迈克罗夫特,双手死死揪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拉到了面前。

当回到房间发现椅子上道林的画像无影无踪时,她终于意识到那些偶尔冒出来的古怪怀疑,并不是她自己杯弓蛇影的臆想。

血气上涌,大脑嗡鸣,不能回家被困在这里的巨大恐惧压断了她的脊骨,让她几乎没有办法站直身体。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偏偏是迈克罗夫特。为什么是她最信赖的人背叛了她。

不能接受。

不可原谅。

迈克罗夫特感受到脖子上传来的压迫感,被迫仰起头,不得不一只膝盖跪在地上才稳住身体,抵消她扑上前来的力道。

烛影幢幢,她像是坐在黑暗的中心,那双眼睛即使背着光也亮得吓人,明晃晃的,满布狰狞绝望的恨意,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癫狂。

他的喉结微微滑动,有些费力地开口:“苏……”

苏冉面无表情地收紧手指,不耐烦地捏住他的喉咙。

她不想要再听什么废话了。她只关心一件事。

“——画像在哪?”

“……”喉咙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即使因为男女力量悬殊让挣脱轻而易举,迈克罗夫特却没有任何动作。他观察着苏冉此刻接近崩溃的神态,就像在稍稍散开的迷雾中终于捕捉到了一直追寻的真相,这样的愉悦和满足让他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

觉察到迈克罗夫特毫不抵抗的顺从,苏冉的气息忽地一滞,使劲闭了闭眼。在胸腔剧烈的起伏之后,她仿佛压抑住了体内即将爆发的东西,稍稍松开了扼在他喉间的手指,没有太多情绪地看进他的眼睛,缓慢轻声地说:“迈克罗夫特,我们还是朋友。唯独这一次,别逼我。我需要那幅画,把它给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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