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教书生活17(1 / 1)

现在是课间活动时间,学生们都在自由活动,有的在跳绳,有的在踢毽子,有的在打牛,还有的在踢沙包。备课备累了的李向西,坐在校园里那块石条上,晒着和煦的太阳,漫不经心地看着学生们自由自在地玩耍,很惬意地享受着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氛围。有一位小女孩在踢沙包,她应该是一年级的吧。向西记得自己小时候玩的是打沙包游戏,需要很多人跑起来才可以玩。这名小女孩的玩法是把沙包当毽子来玩的。她把沙包往空中一抛,便灵巧地踢了起来,她用脚尖一勾,膝盖一垫,沙包便均匀地跳了起来。只见她那清秀幼稚的小脸,一抬一低,眼睛一张一合,小辫一甩一落,神态非常可爱。她还不时把两只小胳膊围着一个圈儿,将沙包一围一围的,灵活轻盈之极。向西偷偷地打量着她,希望时间就在那刻停止不动。

忽然,有学生跑过来叫喊,幼儿班的一名小孩的手被石头砸破了。向西赶忙站起身来,跑到幼儿园的教室一看,发现那小孩的伤情很严重,骨头都可以看得见了。小孩如杀猪般的哭叫,老师们都跑过来了,慌做一团,连忙喊学生叫家长,叫医生。李向西把那个小孩抱在怀里,托着他的脏得发黑的小手,看着那不断流血的伤口,心里异常地悲哀。幼儿班的教室乱得一塌糊涂,根本不像教室的样子。几张破破烂烂的高桌子,横七竖八地摆放着。板凳也很高,根本不适合幼儿班的小孩坐。土脚地坎坎坷坷,凹凸不平,尘土厚厚的,似乎就从来没打扫过。纸屑和塑料袋满地都是,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呛人气味。他们的班主任是民办老教师耿永尚,今天家里有事没来,他们只能自己打打闹闹,乱喊乱叫,也不知道他的手是被其他同学的砸的,还是自己碰的。不一会儿孩子母亲跑来了,又喊又叫,哭哭啼啼把孩子抱回去了。

惊魂未定,几位老师开始在办公室议论学校的恶劣条件。贺艳娥愤愤不平地道:“桌子凳子破成这样子了,没人管!脚地弄成了这个样子了,也没人管!你说咱而今哪一家不是用砖铺的地?可平平整整呢,学校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你看那围墙都快倒了,可危险呢,也没人管。你说咱当老师的又不是木匠,会修桌子,配凳子!又不是砖匠,会铺地,会修围墙!学校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说是咱老师的事情,好像咱们挣了可多钱呢,唉,一年就挣二百四,你说让人怎么办,可让人寒心呢!”大家也开始议论耿永尚老师。耿老师年龄已经很大了,腿又一瘸一拐,眼睛也不灵光,没办法干活,但因为他还识字,所以一直是村里的民办老师。他又上不了二三年级以上的课,就一直带幼儿班或者一年级的课。在神仙墕教育界流传着耿老师的一个笑话:有一次,有查学的听耿老师的课,耿老师拿着板擦指着黑板上的‘碾’字,领着学生读:“zhan,zhan,zhan子的zhan!”他带领学生读了好几遍,然后开始解释:“zhan子,就是咱平常说的nian子!”这两天,天冷了,教室里刚生上火炉子,幼儿班的烟囱被堵住了,一点烟都上不去,整个教室里都弥漫着呛人的炭烟。小孩们呛得呆不住,跑出窑洞,跑到校园里来。可上课铃声已经响了,其他班学生都在上课,耿老师一瘸一拐的,挥着他的拐棍,不让小孩跑到校园里来,他们喊叫:“耿老师,呛呢,呛呢!”耿老师安慰道:“趴下,趴下,烟走浮头呢!”这些话都是贺艳娥转述的,她的口才很好,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非常滑稽的情况,惹得各位老师都大笑起来。冯尚善老师一边笑,一边说:“人家耿老师说得是对的啊,烟就是飘在上面啊!”耿永尚老师年龄大了,腿脚又不方便,没办法去疏通烟囱,他又不好意思麻烦其他老师,只能糊弄孩子们。

李向西在旁边不动声色地听着老师们讲笑话,心里却倍感辛酸凄凉。这段时间,他因为喜欢看卢梭的《忏悔录》,又看了《爱弥儿》。小说开头的一句话就给向西留下深刻印象:“出自造物主之手的东西,都是好的,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变坏了。他要强使一种土地滋生另一种土地上的东西,强使一种树木结出另一种树木的果实……他不愿意事物天然的那个样子,甚至对人也是如此,必须把人象练马场的马那样加以训练;必须把人象花园中的树木那样,照他喜爱的样子弄得歪歪扭扭。”向西知道,这些孩子如果换一种成长环境和教育环境,命运就会截然不同,但现在,他似乎可以预见这些可爱的孩子们的未来命运,他们大多数会像他们的父辈一样沦落到社会的最底层,浑浑噩噩耗尽一生。向西觉得此时的自己和其他老师一样,所做的一切,似乎都不是在培养人才,而是在扼杀人才。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孩子身上的潜能被一点点消磨殆尽,却无能为力,一筹莫展。

前几天,也是幼儿班的一名孩子,在课间活动时,从校园的围墙上掉到了那道狭窄陡峭又坷坎不平的石坡上,把嘴跌破了,鲜血从口里流出来,很是吓人。老师们也乱做一团,连忙让学生去叫家长、请医生,家长也是哭哭啼啼跑来了,后来把孩子抱回去了。因为不知道情况如何,吃过晚饭后,李向西和冯老师到孩子家去慰问一下。小孩只是嘴上跌破了,一点外伤,没有什么大碍,大家便都心安。小孩的父亲还是一位文化人,高中毕业,后来又当过兵,复员后回了家,现在是村里的会计,晚上也在家。向西和冯老师给他讲了半天学校的围墙倾斜和石坡陡峭不平的危险,希望他可以给村里负责的说一下,能不能派人来整修一下。那会计欲说还休,吞吞吐吐,态度也是不冷不热,两位老师呆得挺无趣的。从学生家里出来后,路上已经有了淡淡的月光,李向西和冯老师心情黯淡,听着深沟里的溪水潺潺淙淙,一路无语。

回到办公室后,向西觉得心里挺累的,不想看书,连灯也没点,便开始拉二胡,反正这个不需要光亮。他拉得不好,一直都有吱吱吱的声音,但还是拉得不亦乐乎。这段时间,一旦看书看累了,休息的时候,向西都要拉二三十分钟,这次他破罐子破摔,一口气在黑暗中拉了一个多小时。冯尚善辅导完孙女的作业,听见向西还在拉二胡,便过来转,他推开门道:“向西啊,你连灯也不点啊,今晚拉了很长时间啦,拉得挺好听的,进步很大!”向西有自知之明,哪敢得意,便站起来,点上灯,给冯老师让座,并把二胡递给他:“冯老师,你拉一会儿!”冯老师也没客气,接过二胡,简单地试了一下音,便拉起来了。冯老师拉得也不是特别好,他拉得也有那种不谐调的吱吱声,不过声音要比向西柔和很多,他的揉弦手法也让向西羡慕不已,他可以让琴弦颤动起来,发出那种比较绵柔醇厚的乐声。冯老师拉得都是一些秧歌调,他拉得很熟练,乐声也颇为悦耳。向西在旁边没事可干,便取出笔墨开始写毛笔字,他很喜欢一边安静地写字,一边听冯老师拉二胡的感觉。冯老师一直拉了四五十分钟,忽然停下来,没头没脑地说:“唉,人这个东西,真说不清。我在原南师范读书时,有一位外地的物理老师,好像是关中的,经常和他爱人一道唱歌,男的拉手风琴,女的唱歌,好像是外国歌曲,感觉怪怪的,与中国的歌不一样,但我挺爱听的。谁知道后来开始运动了,有学生检举他们搞小资情调,唱反动歌曲,后来再没听到他们夫妻唱歌,也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我直到而今都想不通,人家就唱一下歌,人畜无害,怎么就容不下呢!”

冯老师过去以后,向西拿出本子,开始一笔一画地写起日记来。他静静地回想着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也回味着冯老师刚才所说的话。冯老师和他一样,都是性情中人,都对一些别人看来没什么用处的事情非常痴迷。冯老师会唱会跳会拉二胡,毛笔字和钢笔字,样样都能拿得出手,人品又好,也非常敬业,但一辈子只是一名默默无闻的农村小学教师,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任何可能性。自己如果不寻求改变,冯老师的现在,可能就是自己的未来。向西虽然也有默默奉献的情怀,但从来没想过一辈子一直就做一名乡村小学教师。他读过那么多的小说,知道外面还有一种更为精彩纷呈、波澜壮阔的生活。但是,自己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呢,究竟该如何改变自己的处境呢?这一年来,自己现在并不是在走上坡路,而是在走下坡路啊。

前几天乡政府一个姓王的年轻干部来郝家沟下乡,晚上无聊,到学校来玩。他是去年从黄原林专毕业的,是大专文凭,现在是民政干部。他个子很高,戴着眼镜,看上去很斯文,嘴却挺损的,不失时机地嘲笑了一番李向西:“你去年不是在东山吗,怎么只一年就调到郝家沟了,调得挺快的嘛,再一年后,就可以调到神仙墕了,再一年后可以调到原南,再一年可以调到黄原,再一年后可以调到汉京,再过上一年,就可以去BJ了,再过上一年,那只能进中南海了。”向西能感受到他的玩笑里那种强烈的侮辱味道,却无话可说,只能讪讪地笑笑。

向西不知道同学们是不是混得也像自己这样狼狈,他特别想去找一下同学艾华君聊一聊,现在就他离自己近,也能说得来。他想向华君好好诉说一下自己现在的种种不如意和苦闷之情,看一下他能不能给自己一点建议。前几天神仙墕逢集,他去赶集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想见一下艾华君。李向西从邮政所走到信用社,从前街走到后街,转遍了整个神仙墕镇子,都没碰到艾华君。最后还好,碰到了安家沟小学的一位民办教师,他是华君的同事。他告诉向西,艾华君已经结婚了,其媳妇是一位民办教师,他现在已经不在安家沟教书了,而是被调到黄河岸边的一个小学去了,条件似乎不如安家沟小学好。艾华君结婚了都没告诉向西,这让向西出乎意料。结婚对于向西来说,还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他虽然也充满情欲,强烈地渴望女人,但还从来没有想过,就这样安歇停息下来,外面的世界,才是他所向往的。向西不知道华君过得怎么样,心里还挺好奇他的婚后生活,便想着什么时候去他那里转转,顺便可以看一下黄河。

李向西在神仙墕乱转时,碰到了在东山学校的同事贺海军,他看到向西很高兴,给向西说及东山学校现在的情况:“向西啊,你怎么调走了?我们都感到很意外,你在东山呆得好好的,怎么跑到郝家沟去了?那里比东山好吗?你都不知道,学生听说你走了,有的急得都哭了,他们数学课现在是黄翠莲上着呢,她上的不好,又经常不来学校,来了后就睡觉,这个对比太明显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嘛!他们的语文课,而今不是开始学习如何写信吗,有很多同学写的作文都是‘给李老师的一封信’。你把娃娃们可害惨了啊!”李向西听了,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自己在东山学校的所作所为,还是产生了一些效果,学生们还能分清好歹。不高兴的是,黄翠莲可是有名的钉子户,她上半年光请假就请了一个半月,由她来给孩子们上数学,肯定会耽搁他们的,他们当中还有两三个学生聪明颖慧,是可塑之才,或许会有一个远大前程。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自己也不是什么救世主,就是再呆在东山学校,也不可能保证他们顺利成长。再说,现在自己这种困顿窘迫境况,似乎没有资格去担心已经与自己再不可能有什么交集的学生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向西过得很忙乱,上午的课都是新内容,上完课后感到蛮累的。下午与民办教师修幼儿班的烟囱,这件事情本来应该是由班主任耿永尚来负责弄,可他年龄那么大,腿脚又不方便,只能让年轻人来做了。三位年轻男老师带领几个五六年级学生,整整收拾了一个下午。那烟囱里不知被什么人恶作剧式地从脑畔上扔进去了一个石块,石块卡在烟囱里面动弹不得,上面还被扔了一些土疙瘩,把烟囱堵得严严实实,一点风都不透。几位老师也不知道怎么弄,只得让五六年级的学生们在脑畔上用棍子和修剪树枝的长铲子乱戳一气,用了将近两个多小时才把那石块捅下来,掉到教室的烟筒里面。因为地方狭窄,几位教师在下面又用了很长时间,才把石块和土疙瘩清理出去,再倒在学校的坡下面。煤烟总算可以升上去了,还要架炉子,和了一些泥巴,把缝隙一点一点填好。几个人鼓捣了很长时间,沾了满身尘土,出了一身的臭汗,才把这项额外任务完成。结束之后,向西觉得疲惫不堪,浑身乏力,都不愿意正儿八经地做晚饭吃,只是胡乱地凑合了一下,拌了点面疙瘩草草了事。

吃过饭之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办公室,点上灯,刚坐下准备看书,门里进来一个人,打扮得整整齐齐,温雅有礼,似乎蛮有身份的。李向西眯住眼一看,才发现他是自己在东山学校所带的五年级学生刘兴文。兴文是石嘴峁村的,当时学得挺好的,暑假神仙墕乡五年级语文统考时他的成绩是全乡第一名,给向西长了点面子,他现在在神仙墕中学读六年级。刘兴文是来郝家沟赶红事的,他有一个姑姑出嫁在了郝家沟,顺便来看一下向西。兴文说向西所带的班上还有一个女生叫李爱红的,现在在神仙墕中学跟他是一个班,成绩也像他一样名列前茅。李爱红是李家庄的,她父亲是村里的会计,也是一个能干人,几个女儿长得都挺清秀的,大女儿嫁给了神仙墕中学的一位公办老师。李爱红当时和刘兴文的学习成绩不相上下。李向西听了感到很高兴,觉得他们学得好,也有自己的一份成绩在里面。兴文还说,他们几个同学常想起向西。兴文一直呆到很晚时间才恋恋不舍地走了,向西感觉到他真的是感激和崇拜自己,心里还是很受用的,又增加了一点自信心,觉得自己还不是一无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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