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南北_分节阅读_第61节(2 / 2)

  可程素宜却并不罢休,她目光哀婉望向赵韧,兀自说道:

  “陛下当真不追究吗?当真不在意吗?可为何这一个月来,陛下从未进过我的寝宫?亦从未与我多言?甚至从未多看我一眼?倘若今日我不曾派人召裴大人来慈元殿晋见,恐怕此时此刻陛下也不会坐在我面前罢。我不怪陛下,天下间有哪个丈夫能忍受自己的妻子,曾与旁人同床共枕?陛下,你骗得过自己,却骗不过素宜,只因素宜,是天下间最懂得陛下之人。”

  程素宜说着,眼中氤氲的泪水,终是缓缓而下,然她仍是强撑着心酸痛楚,继续道:

  “我不会令陛下难做,亦不会叫陛下背负薄幸之名。过几日我便会向太皇太后上请,臣妾入宫数载无所出,愧对宗室社稷,自请废去皇后之位,迁出内庭,自居瑶华观,遁迹黄冠,了此余生。”

  “臣妾这般决定,是深思熟虑,心甘情愿,可唯有一事放心不下。如今后宫单薄,刘娘子工于心计,王美人笨拙驽钝,臣妾走后,希望殿下身边还能有人如臣妾这般,嘘寒问暖,相配相伴。此人需才貌双全,蕙质兰心,家无所累,以免外戚专权,且最重要的是,此人应是是陛下心悦之人,心念之人。”

  “此乃臣妾临走前最后一个愿望,望陛下成全!”

  说罢,程素宜伏身长行大礼,一跪不起。

  在她说一番肺腑之言时,赵韧的脸色一直变幻莫测,到最后终归于平静。

  他未制止程素宜下拜,亦未出手相扶,只是默然望着面前结发之妻,怅然一叹:

  “素宜用心良苦,我感激不尽。”

  他能从千里之外敌国都城阶下之囚,奇迹般的回到临安恢复身份登基为帝,有多少人为之悍不畏死流血拚命?可这其中,却又有多少人心思各异各有所图?

  为名利为富贵,为报仇雪恨翻案洗冤,他心知肚明,亦慨然成全。

  纵是论事不论心,可深究细思后,终是意难平。

  算来算去,只有一人,仅仅是为了他赵韧,从头到尾,没有半分私心,哪怕到此时此刻仍是。

  可他注定是要辜负她这份苦心了。

  “素宜,你可知晓,这天地之大,关山南北,乱世纷扰,除死生无大事矣,那一星半点的少年心思,又算得了什么?”

  程素宜一愣,不禁抬眸,怔怔的望向他。

  赵韧似是为她解惑,又似是自言自语般缓缓说道:

  “自靖康之变,建炎南渡,无论先太上皇,先帝,亦或是太上皇,哪个继位之时,不是百般推辞?只因这残山剩水,内忧外患,做大宋官家,着实不如一个闲散王爷来得轻松。能做守成之君,已是万分幸运,或如徽、钦二帝,又该如何?朕年少之时,涉世未深,将一切想得过于简单,可这番北伐失利,阶下之囚的日子,着实叫我感念良多......世事变化无常,朕今虽有幸继承大统,可仍是兢兢业业,不敢半分松懈,唯恐重蹈覆辙,成了千古罪人...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了。”

  “故而裴昀,只能是裴家四郎,只能是武威郡候,你莫再做他想了。”

  赵韧定了定神,站起身子,撂下最后一句话:

  “朕初登大宝,废后于理于法不合,今后你仍是这中宫之主,无人能替代。”

  说罢,他转身离开,却突然被程素宜从背后抱住。

  “承毅哥哥!”

  她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以赵承毅的身份面对他,也是最后一次将与她交心,从此他是大宋天子,她是大宋国母,却再也不是夫妻。

  她哽咽道:

  “承毅哥哥,让素宜最后这般唤你一次。”

  “今后素宜余生都会为你吃斋念佛,潜心祈祷,愿诸天神佛保佑我大宋江山千秋万代,绵延不绝!保佑承毅哥哥英明神武,千古流芳!”

第70章 第十七章

  晨光熹微,朝霞旖旎。

  山寺头陀敲着木鱼,口中呼着“天色晴明”沿街而过,小贩挑着吃食担子走弄串巷,临街邸店铺子下了栅板,天色渐明,街上人影渐多,沉睡了一整个夜晚的临安城在慢慢苏醒。

  城中十三厢八十九坊,坊市相间,市井繁华。其中歌馆妓院之流,多聚于太平坊、平康坊、后市街、金波桥等地,每当夜色降临,便有妓子花娘靓妆迎门,争妍卖笑,通宵达旦,彻夜方休。此时晨起,自然是家家门扉紧闭,冷冷清清。

  平康坊有小贩挑蒸饼担子叫卖,经过那春风楼的门前,却是险些被骇了个跟头,他生怕自己不曾睡醒,用手使劲揉了揉眼眶,而眼前之景却仍是未变。

  那平日清晨门可罗雀的春风楼前,此时凭空立了一队人马,个个衣冠齐整,神情肃然,通身都流露着一股行伍之气。为首一人弱冠之年,青衣磊落,长身玉立,腰背挺拔,整个人如同一张蓄势待发的弓,绷得极紧。

  好事小贩垫脚向青衣相公脸上细瞧,只见那人面容清俊,英朗不凡,可额角却偏偏有一处黥刺,分外醒目。

  本朝刺配之刑乃是重罪,刺字于面,更是非穷凶极恶之徒不可加,此人既有面刺,又能这般立于光天化日之下,不知这是哪路恶鬼菩萨下了凡?

  蒸饼小贩瞧得入神,不知不觉就把心中疑问脱口而出。

  身后突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还能有哪个?这不正是昔日北伐大将军裴安元帅之子,助官家擒奸相、拿佞臣,如今临安城中赫赫有名的小裴侯爷?”

  蒸饼小贩吓得一个激灵,扭头看去,只见身旁不远处茶水摊子上坐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他一手在额前搭着凉棚向前张望,一手持笔在纸上片刻不停的在记着什么。

  “嗐,我说是谁声音这般耳熟,原来是北瓦说书人墨七郎,你怎地一大早从城北跑到这城东了?”墨七郎嘿嘿一笑:“目下这小裴侯爷的传奇话本乃是勾栏瓦肆里看官最爱听的,我有门道,提前接到了风声,天不亮就在这儿候着了,此番必要抢在其他人前头写出新回目,保管明日大火!”

  蒸饼小贩虽目不识丁,却也听说过忠烈裴家之名,忍不住凑到墨七郎身边问道:

  “七爷,那这小裴侯爷今日为何一大早就带人候在这春风楼门外?这里可是花街柳巷,就算想要寻欢作乐,也不必这般猴急吧?”

  “你个蒸饼浑人懂个什么?”墨七郎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平康坊间与他处三教九流做皮肉生意的妓馆不同,此处临街十四楼,乃是教坊司所属,供达官显贵宴饮歌乐之地。其中女眷,多是罪臣犯官之后。当年武威候府受那奸相所污,被抄家定罪,男子刺配流放,女子没入教坊。而今裴家沉冤得雪,若我所料不错,那小裴侯爷正是来此接那裴家女眷的。‘好女忠贞落风尘,四郎良孝接寡嫂’,文思泉涌岂不痛哉!诶呀呀,快闪开,莫挡着我光亮!”周围过往行人越聚越多,都站在不远处看热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而人群之中的裴昀却对周遭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兀自负手而立,定定凝望着那春风楼匾额下紧闭的两扇大门,一瞬不瞬。

  不知过了多久,门内传来响动,门闩落下,门板翻起,紧闭的大门终是缓缓而开。

  先是几名小厮在前开路,而后便见十数位楼中舞女乐伎,簇拥着一白衣女子走出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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