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南北_分节阅读_第92节(2 / 2)

  颜玉央双眼微眯:“琳姨?你认识她?”

  裴昀一愣:“琳姨年少时与我娘秦南瑶乃是金兰姐妹,行走江湖,人称‘瑶池双姝’,你竟不知道么?”

  颜玉央默念着“瑶池双姝”几个字,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她甚少与我交谈,更从不提自己有关之事,我一度…连她姓甚名谁也不知道……”

  记忆中,池琳琅永远行踪隐蔽,来去匆匆,她经常将他随意藏在某家客栈农户,某间寺庙道观,而后便消失十天半月甚至更久,再回来时身上总带着浓重血腥气,有时是她的,有时是旁人的。长大一点后,他开始明白,她是为了自己身上时不时发作的病痛在奔走,做杀手、盗贼、甚至□□......无所不用其极赚钱。她为了他在背后默默以命相拼,可面对他时却从来没有一个笑容,她看向他的目光总是极为复杂,掺杂着愧疚、憎恨与厌恶,仿佛这世间根本就不该有他。

  她为他取名玉央,央,本义是为灾祸。

  裴昀低声问道:“如今,琳姨何在?”

  颜玉央不语,只看向她的身后。

  裴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房间一角立着一张香案供桌,上有一方白绫,不知盖着何物。

  她走了过去,僵立许久,伸出手缓缓将白绫掀开。

  只见那下面赫然是一口泥迹斑驳的骨灰瓮,与一块新刻的灵牌:

  “先妣池氏孺人琳琅之位

  ——阳上玉央恭立”

  灵牌上刻痕潦草,最后一笔甚至划出了长长的刻痕,有星星点点早已干涸变黑的血迹喷溅其上。

  昨夜他高烧昏迷之际唤了一夜的娘亲,原来早已故去多年了。

  而他与逍遥楼合作,帮谢文翰复仇,千里迢迢而来,殚精竭力算计,不惜双手沾血,犯下累累杀孽,所求来的也不过是这一瓮骨灰罢了......

  “琳姨是在西宁州......?”

  “不,当初朔月圣地机关重重,九死一生,她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但之后她不顾重伤,只身去了南疆,再回返中原之时,她已身中奇毒。寻不到救必应,无奈之下她将遗物交给了叶问天,而后便去世了。”

  南疆,裴昀心念一动,“是金银石斛?”

  据传石斛至宝双生金银石斛,便是生长在南疆大爻山的瘴气密林中。

  “救必应已将一切告知你了?”颜玉央瞥了她一眼。

  “不错。”裴昀坦然承认,“可是他说,你并没有得到金银石斛。”

  “那是因为金银石斛生养娇贵,一离开南疆的水土便枯死成灰了。”

  那池琳琅用性命换来仙草,终是没能留下。

  裴昀心中无声叹了口气,抬眸看向他,欲言又止,终是开口轻声问道:

  “你当初,被阴诡教抓走后是如何得救的?”

  “谁说我得救了?”

  裴昀疑惑:“那阴诡教残杀孩童以练邪功,你既然落在他们手中,为何......”

  “为何没死?”

  颜玉央接下了她未出口的半句话,神色冰冷而诡异,轻笑了一下,缓缓道,“阴诡教之所以留我一命,是以我做血奴。”

  血奴,以血供奉,命不绝则血不断也。

  当年和他一同被抓的,还有七八个孩童,他们一一在他面前被残忍虐杀,而他却因彼时热毒发作,侥幸被放过。

  那阴诡教教主名唤阴罗摩,因练功走火入魔而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不仅要生食童子心肝,还要隔三差五服食鲜血,否则便会全身僵硬如槁,血脉凝固而亡。颜玉央虽自身因天生热毒而饱受折磨,但他的血却恰好可为阴罗摩所用。

  于是他活了下来,如牲口一般被关在笼子里,铁链锁起手脚脖子,昼夜不见天日,每三天便要被割开脉搏取血一次,还要被强迫喂以千奇百怪的毒药,以增体内毒性。热烫的鲜血从伤口中潺潺流出,这是他活着的唯一价值,如此日复一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样炼狱般的日子,他过了整整三年。

  “后来,李无方出现了。”

  那身着藏青长衫的白发道士,在某一天突然闯进了阴诡教总舵,信步闲庭,如入无人之境,教众高手如云,却无人能在他手下撑过三招,那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阴罗摩轻而易举被他所擒,问话过后又被随意杀死。李无方并非惩奸除恶,亦非残忍嗜杀,彼时他武功已是登峰造极,天下罕有敌手,高处不胜寒,凡夫俗子汲汲如蝼蚁,他挥一挥衣袖,不过顺手而已。

  教主一死,教众顿作鸟兽四散逃命,只剩一个早已被遗忘在角落中的血奴,拖着骨瘦如柴、破烂不堪的身子,蹭着一地污血,艰难地爬到了他脚下,求他收自己为徒。

  彼时李无方在十二岁的颜玉央眼中恍若神明,他一心以为神明会救自己出得泥沼,神明能治好自己的顽疾绝症,倘若他能拜神明为师,武功厉害如斯,他是否不必再遭受这许多苦楚,是否无需再受制于人,是否不用再过这般生不如死的日子?

  “可他拒绝了我。”

  颜玉央表情冰冷道,

  “他对传道受业,行侠仗义一干俗事全无兴趣,毕生所求只有一样,那便是天书所载绝世神功,除此之外,他不在乎任何人间琐碎,闯入阴诡教,也不过是为了寻天书的线索罢了。”

  可李无方虽未收他为徒,最终教了他武功,只因李无方随口道欲北上潜入大燕禁宫一遭,于是颜玉央说,他的亲生父亲乃是大燕王爷,身份尊贵,必能助他一臂之力。

  其实颜玉央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彼时也不过是赌了一把。

  当年池琳琅带着他走遍大江南北,唯独对燕京三番四次回避。某年在大同府,路遇燕廷贵族出巡仪仗,百姓莫不避让,可池琳琅却独自前往,藏在暗处,望着那轿辇离去的背影良久,眼中含泪,神色复杂难辨。

  历经坎坷的孩子总是敏感而早慧,回去之后,颜玉央问她,轿中之人,是否是他父亲?池琳琅对颜玉央从来不多言语,不多理会,既无关心宠爱,也无管教责骂,可唯有这一次,她狠狠打了他,并将他锁在房中饿了三天三夜,勒令他对生父种种一个字都不准再提。

  此事在颜玉央心中记忆犹新,于是若干年后他走投无路之下,在李无方面前赌上了一把,所幸,他赌赢了。

  命运自此,地覆天翻。

  如此脱口而出,固然是为当做筹码,可心中却未尝没对那素昧谋面的生父存三分侥幸。

  他早知当初池琳琅临走时对他的安排,以及救必应对他的打算,然而无论是遥远的临安侯府也好,神秘的蜀中门派也罢,都逃不过寄人篱下,而寄人篱下的日子,他过够了。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