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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第二十三章

  裴昀被卓航带回军营后,昏迷了一日一夜才醒。

  颜玉央那掌虽未能要命,却也将她打成了重伤,但她心有未竟之事,撑着那口气硬是醒了过来。

  若当真一死百了也就罢了,如今半死不活,有些事情便还是要去面对。

  “单枪匹马,以身犯险,还落了个两败俱伤,怎么这么多年过去,四弟你还是如此鲁莽?!”

  病榻之前,裴昊面色不虞的看向她,得知她与颜玉央在幽兰轩一决生死身受重伤后,他特意前来探望。

  裴昀虚弱的依靠在床边,苍白一笑,并不多解释。之前凌青松已训斥了她半个时辰,若非见她实在伤重,怕还是要继续骂下去,这一点上二人倒当真是心有灵犀。

  裴昊只当她是逞一时勇,也并未深究,只道:“北燕宗室皆伏诛,我已派雪岭二佛去追缉此人,他必定逃脱不掉。”

  裴昀闻言愣了一下。

  纵那李无方武功通天,也不能日行千里,生死蛊相连,如今她还活着,便也说明那人未死。那笑弥勒与鬼菩萨不是李无方的对手,有此人在侧,他想必是性命无虞了。

  此时此刻,她若真大公无私,便该提醒裴昊加派人手,可她终究是没有出言。

  结束了。

  她与他之间一切的恩怨情仇,都在那个雪夜结束了,他再也不欠她了,她也再无资格恨他了,他们所有的羁绊都埋葬在那场纷飞的大雪中,烟消云散了。

  沉默了片刻,她开口问道:

  “大哥,你是何时买通雪岭二佛的?”

  裴昊也不隐瞒,直言道:“我早已派细作暗中潜入蔡州城,伺机收买颜泰临身边心腹,此二人乃是拉拢之重。可惜两个假和尚阴险狡诈,不仅狮子大开口,还不观望到最后一刻不松口。哼!不过这等唯利是图的小人也最好驾驭,任他武功盖世,现如今还不是为我蒙兀大营鞍前马后?”

  言语间对二人颇为瞧不起。

  “我蒙兀大营?”裴昀咀嚼着这几个字,不由轻笑了一下,垂眸低声道,“大哥,你如今说得倒是很顺口。”

  裴昊闻言一愣,反应过来之后,也是沉默了。

  “如今,战事已了,大哥你究竟何时与我回家?”

  “回?回何处?何是家?”

  “自然是回临安,回大宋,回武威侯府!”

  裴昊自嘲一笑,“我在临安做裴昊十七年,在草原做阿穆勒前后一十六年,我流着蒙兀人的血,学着汉人的诗书礼仪,你说我的家到底在哪里?”

  “可临安还有你的亲人,有我,还有霖儿!”裴昀哀切道,“大哥,你还记得霖儿吗?他还活着!他今年十三岁了,与你生得一个模样。去年我开始教他裴家枪法,他学得很快,他无时无刻不念着逝去的爹娘,大哥,你不能就这样抛下他!”

  乍然听见多年未见的幼子之名,裴昊不由浑身一震,七尺男儿也不禁眼眶微红,他放在膝上的双手握紧又松开,双唇抖了又抖,似有千言万语要询问。

  可他终究是狠狠一闭眼,将所有的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如同将这八年里所有的纠结与煎熬一同吞进了肚子里,再无人能窥视。

  他睁开双眼,淡漠反问道:“纵使如此,可蒙兀又何尝没有我的兄弟,我的妻儿?”

  裴昀一愣:“大哥你又成亲了?那、那大嫂呢?”

  话一出口,连自己也觉得可笑,裴昊“阵亡”多少年,孙红袖便也阵亡多少年了,便是守大孝也该守完了,活人又岂能为死人而活?

  “红袖......”

  裴昊呢喃了一遍这个名字,却是再没有下文。

  沉寂半晌,他再次开腔:“当年我虽被人救起,却也着实受伤不轻,手脚尽断,险些成了废人,纵有神医奇药,也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年才下床,下床后再养两年才得恢复如初,骑马弯弓。在此期间,兄长赫烈一直派人尽心照料我,用最好的药材,最好的大夫,嘘寒问暖,甚至亲自榻前伺疾。他道当年将我弄丢,是他这辈子最愧疚之事,他必要倾尽全力补偿我。”

  “其实他这些年日子同样也不好过,为了在斡哥泰手下活命,他装傻充愣,万分隐忍,苟且偷生,说是卧薪尝胆实不为过。阿布额吉之仇,自然亦是我必报的血仇,故而我决定留下助他一臂之力。”

  裴昀忽而有些了然:“蒙兀对外称斡哥泰汗乃是酗酒而死,实际上莫非......”

  “不错,是我和兄长毒杀了他。”裴昊毫不犹豫道,面上深沉无波,“用的正是当年他害死我阿布之毒。”

  裴昀不禁又是惊讶又是感慨,从博尔济汗到也客那颜,再到斡哥泰汗,皆是被毒杀而亡,黄金家族竟是如同中了诅咒一般。

  “斡哥泰死后,我们着实是经历了一阵血雨腥风,幸而长生天保佑,兄长终是顺利成为了大汗。兄长登位后,很重用我,他赐给我最好的土地,最强壮的精兵,还让我娶了弘吉剌部族长的女儿为妻,丝毫不怕我有不臣之心。”裴昊长叹一声,“如此赤诚厚爱,我又岂能忍心辜负?”

  八年时间,白云苍狗,足够将他从裴昊再次变回阿穆勒,人随事迁,谁又有能力抗争。

  “那裴家呢?裴家那些年对你的恩情便能就此一笔勾销吗?”裴昀不甘心,仍在做最后的争取,“爹娘对你的养育之情,我们兄弟几人的手足之义,难道这些还比不上蒙兀的高官厚禄吗?”裴昊一字一顿道:“裴家养育之恩,南尖岭一战,我一死已全部还清了,况且......”

  他滞了滞,低声道:“况且裴家一直有你这真正嫡长子在,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裴昀闻言一怔:“大哥你此话何意?”

  忆起陈年旧事,裴昊神色几多感慨,几多复杂:“我自被爹娘收养入府,感念其恩,日夜思报,为国为家,成人成才,读书习武皆是尽心尽力。后来有了二弟三弟,我身为长兄,更是以身作则,严于律己,不敢丝毫懈怠。奈何天赋有限,并不出类拔萃,可我笃信勤能补拙,暗地里比旁人多吃十倍的苦,花百倍的力气,最后将将能落得个差强人意,也算是不曾辱没裴家门楣。”

  “然而后来,你回来了。”

  裴昊微微一笑,透出淡淡苦涩,“见到你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何为人中龙凤,何为天纵奇才,凡夫俗子与之差距如鸿沟天堑,岂是我等庸碌之辈悬梁刺股能追得上的?我练了十年枪法,你不过只学了三个月,我便已不是你的敌手了。”

  “你是我四弟,纵使素未谋面,我仍将你视作亲生兄弟,你自幼离家,我心中怜惜,你文韬武略,我本乐见其成。然而相形见绌,众口铄金,妒忌自生。那段时日,无论我走到哪里,旁人无不对你交口称赞,皆言不愧是裴家嫡出亲子,果然名副其实,日后继承侯府,必能青出于蓝,光宗耀祖。我清楚自己的身份,素有自知之明,并不贪恋继嗣袭爵,可仿佛一夜之间,裴家只剩下你四郎一子,连爹娘眼中都只有你,我裴昊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一番肺腑剖白将裴昀听得震惊不已,她从不曾料到,过去大哥心中竟有如此多的酸楚难言,一时不禁心生惶恐,如同做错事的孩子般,手足无措的解释道:

  “我、我岂是什么天纵奇才?不过是师门武学精深,我连其一成皮毛也未学到。爹娘待我偏爱,不过是因没能将我自幼养在身旁,心生愧疚,他们怎会只疼我,不疼你?爹爹不只一次对我夸赞过大哥你稳重内敛,深谋远虑,排兵布阵颇有大将之风,叫我多多学习,有你日后继承裴家,他甚是欣慰!还有,还有我怎么可能同大哥你争抢嗣子之位,我、我其实——”

  “我知,我一直都知,一开始爹娘便告诉我了。”裴昊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缓缓道,“你本应是我四妹,而不是四弟。可正因你坦荡无辜,便更衬得我卑劣无能,我竟是连个二八之年的小女子也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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