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南北_分节阅读_第128节(2 / 2)

  避过城头守卫,翻墙跳崖出了城,她一路轻身而掠,脚不沾地,终是来到了石子山宝钟寺。

  此地本为蒙军大营驻扎之处,经昨夜遭袭,库腾吓破了胆,连夜命人将大营搬到了嘉陵江对岸。如今这里人去楼空,只余一地狼藉。

  月光之下,但见那庙前曲墨身影圆胖,面上挂笑,正好整以暇的等待她的到来。

  “小昀儿,好久不见,叫师伯我好生想念啊!”

  裴昀脚步急刹,停在他三步之外,目光复杂的望向那熟悉又陌生之人。

  “三师伯——”

  裴昀艰涩开口:“你便是蒙军中那匠军统领神偃师,对不对?”

  自昨晚匆匆一面,她彻夜难眠,翻来覆去想得都是从小到大而见曲墨所造的每一样器械,木流牛马、轩辕车、木鸢...还有火药弹和攻城梯......如此种种,哪里是寻常匠人该钻研的物什?

  可她对春秋谷的诸位,总有一股门徒朝圣般的迷信,她那师叔伯个个一身本领,神仙般的人物,在世外桃源吸风饮露逍遥自在。她怎会想到?怎会想到那为蒙军效力,攻城略地,害死宋军汉人无数的神偃师,正是她至亲至爱的三师伯?!

  曲墨对她的悲痛浑若不觉,兀自笑眯眯道:

  “是啊,正是我!偃师乃是那古籍中所记载的一位能工巧匠,小昀儿瞧三师伯这个绰号取得可威风?”

  “那青囊生呢?青囊生是我二师伯对不对?”裴昀虽是问句,语气却已是万分肯定。

  是了,除去他二师伯张月鹿,这世间又岂有第二个料事如神,铁口直断?

  “诶呀,又被你猜到了,小昀儿当真冰雪聪明!”曲墨嘿嘿一笑,回头对身后什么人道,“我就说小昀儿早知道了吧,你不必再遮遮掩掩了,赶紧出来,你不也很想念她吗?”

  那人似乎不愿,话音落下,又过了半天,才见漆黑庙门中磨磨蹭蹭出现了一个干瘦的身影,他一步步走了过来,站在曲墨身旁,十分吝啬而冰冷的开口唤道:

  “师侄。”

  裴昀本是悲愤交织,可看清张月鹿的脸那一瞬间,一切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心中只剩下满满的震惊与担忧。她一遍遍上下打量着面前之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二师伯,你!你怎会变成这副样子?你生病了吗?”

  想她那师公秦碧箫素来爱美,门下收得徒弟也是个个风姿绰约,罗浮春潇洒不羁,救必应儒雅俊美,谢文翰风流倜傥,就连发福前的曲墨也是清秀十足。但若单论相貌,最出彩的还要数二弟子张月鹿,他天生女相,眉间一点朱砂痣,所谓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加之自幼习卦算卜,少言寡语,自有一股世外仙人的清雅脱俗。

  然而如今,那份仙风神姿已荡然无存,他不知遭了什么大难,双颊深凹,眉目塌陷,整个人几乎瘦成了骨头架子,蜡黄苍老的皮肤松松垮垮的挂在上面,通身缩在破烂如裹尸布一般的黑袍中,比那十八层地狱的恶鬼还要丑上三分。在这荒山野庙,若被寻常人见到,一准以为自己遇见了山精妖怪不可!

  若非眉间那点朱砂仍在,裴昀无论如何也认不出来是他。

  听得此情此景,裴昀脱口而出仍是关切之言,张月鹿面上冷意稍缓,但还是言简意赅道:

  “泄露天机,折损阳寿,应有此报,不必介怀。”

第146章 第四十章

  “为什么?”裴昀忍无可忍问道,“究竟为何明知折损阳寿,明知泄露天机,还要相助蒙兀?将自己搞成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她记得二师伯说过,算命看相测一人凶吉算不得什么,只有推演国祚兴衰天下大势才会有亏道行,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不顾性命也要逆天而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张月鹿闻言沉默了很久,久到裴昀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她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喑哑干涩,说出了裴昀从小到大听他说过最长的一段话:

  “我本生于寻常农户,先天机缘,开得天眼,能辨凶吉阴阳,因年幼无知妄语,被村民当做邪祟,为父母弃于深山,幸得大师父收留,带入谷中。此后我随小师父习得星象占卜,奇门遁甲、紫微斗数,皆是手到擒来,触类旁通,世间万事一眼看穿,生老病死了然于胸。奈何有了神仙本事,却无神仙胸襟,命数可算不可改,看在眼中,久而久之,难免无奈而无趣,故而我自封天眼,闭口不言,自此只愿做个寻常凡人。”

  “三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我夜观星象,突见北天极紫微垣生异,帝星大耀,竟是有天下共主现世。彼时大宋偏安一隅,燕国如日中天,西夏称霸一方,漠北四分五裂,乱世之中却不知这帝星究竟出自何处。平生头一次,我生出了好奇之心,欲一探究竟,故而不顾凶险,强行重开天眼,起卦推演。”

  “只这一次,便折了我二十年阳寿。”

  此事听来甚为玄虚,不似人间俗事,竟如神仙话本一般。裴昀也不知二师伯如何能瞧见星相之异,又如何能知晓自己寿数几何,想必他当真与她等凡夫俗子不同,但一听折寿之事,便更为焦急道:

  “既已付出了这般代价,又何必再泥足深陷?”

  张月鹿极罕见的轻轻一笑,摇头叹道:

  “正因已付出了这般代价,所以必定泥足深陷。”

  想他从来神机妙算,无往不利,自诩超凡脱俗,目空一切,视芸芸众生为蝼蚁。可只这一次好奇,便栽了如此大的跟头,最终还一无所获,这叫他如何甘心?

  “此事我惦念于心数载,后小师妹离家出走,大师父命我等出谷寻人,我便藉机去了漠北,靠着推演而出的生辰八字,费劲千辛万苦终是找到了那个天命所归的真龙之子,正是那博尔济之孙,如今的蒙兀大汗赫烈。”

  “我已为此付出太多,若他最终帝业未成,我情何以堪?我张月鹿铁口直断,此生绝不会错。所以,我必要助他雄图霸业,助他一统天下,哪怕泄露天机,折损阳寿,不得善终也在所不惜!”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夜色中唯有山岚的风悠悠吹过,将裴昀的心吹得一片冰凉。

  她不知让她冰凉的究竟是那蒙兀统一天下的预言,还是她二师伯的执迷不悟。她素来知张月鹿孤傲,却不知他孤傲至此,只为了一个卦象,竟要将自己性命也搭进去。

  “我便不如二师兄这样清高了。”曲墨开口,笑呵呵道,“我只是不甘自己一身本事埋没山野,锦衣夜行,明珠暗投,故而想大展拳脚,挣得个名利双收,也尝一尝做那人上之人的滋味。而既然要帮,自然要助胜的一方,我对二师兄神通深信不疑,他道蒙兀能统一天下,此事必定万无一失。”

  “我不信!”裴昀斩钉截铁道,“你们多年来隐居幽谷,逍遥似仙,我不信你们会为了争名夺利而不择手段,你们定是有别的苦衷!”

  曲墨与张月鹿二人对视一眼,不禁皆是笑了起来,那笑中有纵容,有无奈,有怜惜,亦有淡淡的自嘲。

  “小昀儿啊小昀儿,你实在是太高估我们老哥几个了。”曲墨长叹一声,“逍遥似仙,但终究肉体凡胎不是仙,于是便有贪嗔痴,便有爱恶欲,不得舍离断,不得长生大道啊!”

  “你们几个?”裴昀瞬间抓住了这话中的重点,不可置信道,“除了你二人还有谁?难道......难道大师伯与四师伯也与你们一道不成?”

  曲墨不甚在意道:“告诉小昀儿却也无妨,左右过段时日蒙军中霍乱肠辟这等疫症被治愈,你也能猜到。你四师伯确实与我二人一同相助蒙兀,但他不是为名也不是为利,只不过素来心慈手软,抹不开同门情分罢了,你清楚他的为人,纵使十恶不赦之徒病倒在他面前,他也会救治,要不怎会落得个大慈大悲千金手之名?他知小昀儿你必定无法接受此事,所以也不会与你相见,小昀儿且体谅体谅他薄面皮罢。至于大师兄......”

  说到此他顿了顿,轻声道:“若大师兄肯与我等一道,他又何必一意孤行,战死蔡州呢?”

  此时此刻,裴昀终于明白过来当初蔡州围城总攻前一夜,篝火畔大师伯罗浮春脸上那抹耐人寻味的笑,也终于明白过来他临终之前那似是而非的遗言。

  他千里迢迢阵前相助,固然是为保护视如己出的师侄,为青梅竹马的小师妹报仇,却更是因情同手足的师兄弟皆通敌叛国有违侠义之道,他夹在其中,左右为难,故而一心求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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