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南北_分节阅读_第132节(2 / 2)

  白行山闻讯,命手下从城中天池里捞出数条三十多斤重的大鱼,连夜做了几百个面饼,外加一封书信,在城头之上扔给了城下的蒙军,信上书道:

  尔北兵可烹鲜食饼,再守十年,亦不可得也。

  信送到蒙军大营,库腾看罢,怒火攻心,当场暴毙。军中一时大乱,田哥连夜传书回漠北草原,大汗赫烈得知长子死讯,悲愤交加,却也清楚的知道钓鱼城不可破也,无奈下令大军向北撤出川蜀。

  自景明七年正月起,钓鱼城遭蒙兀大军围城,小小一座城池要塞,依靠着天时地利人和,军民上下一心,悍不畏死,鏖战整整六个月,终是斩首敌帅,击退蒙军,成就了宋蒙之战的不二奇迹,其功绩彪炳青史,名垂千古,后世史书赞其为“上帝折鞭之处”。

  蒙军撤离那日,裴昀随白行山等人亲登城头,远远观望,她知晓那撤离的大军中亦有她的几位师伯,不知此时,他们是欣慰于她青出于蓝,还是痛恨于她欺师灭祖?

  这一次,她侥幸胜了,下一次,却不知要在何处再针锋相对。

  可叹自古忠孝难两全,如若可能,她只愿今生彼此再无重逢之日了。

  而白行山遥望着那逐渐远去的黑压压大军,眉宇并未完全轻松,他清楚知道,眼下钓鱼城不过危机暂解,赢得了片刻喘息之机。只要蒙兀不灭,他们便会一直对大宋虎视眈眈,早晚有一天这座城池还会重燃战火。

  十年,不知他白行山能否活到向官家兑现誓言的那一天。

  “报——”

  城头哨兵突然上前禀报,打断了他的思绪:

  “护国门前有一女子孤身前来,自称蒙兀公主,叫嚣着要见裴侯爷,请大人决断!”瞬间,众人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在了裴昀身上,表情各异。

  裴昀心头一跳,当即向白行山道:

  “请大人允我前去一见。”

  白行山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随即颔首准许。

  眼下城门未开,栈道未复,裴昀自城头纵身一跃,翩然落地,只见眼前身骑汗血宝马的华衣蒙兀贵女,不是乌兰别吉还是哪个。

  她坐在马上,居高临下道:

  “卓航呢?叫他来见我!”

  竟敢单枪匹马来到敌军城下要人,这蒙兀公主果然敢爱敢恨,胆色过人。

  可裴昀张了张口,竟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乌兰见她不语,变得有些烦躁,连着身下的宝马都跟着踢踏了几下。

  “哨兵说,看见他被神风王击中了,但他没死对不对?你们已经打赢这场仗了!连我兄长都被你们杀了!他怎么可能死?一准只是躲着不想见我而已,你速速叫他前来见我,我要当面问他个清楚明白!”乌兰怒气冲冲,一口连声喝道。

  裴昀依旧没有回答,只是默默从怀中取出一物,抛了过来。

  乌兰扬鞭一卷,将那物接到手中,低头一看,瞬间呼吸不稳。

  烟荷包,蒙语唤作哈布特格,乃是草原男女定情信物,这是她这辈子第一个亲手所绣的烟荷包,是蔡州城下她故作漫不经心一扔他手忙脚乱一接的烟荷包,是七夕织女祠前他无意间弄丢满头大汗找了两个时辰的烟荷包,是他临死之前还死死攥在手里以至于沾染了血迹的烟荷包。

  裴昀哑声开口道:

  “航二哥,他已经——”

  “住口!”

  话没说完,却是乌兰一声怒喝打断,

  “他没有死,他就是不想见我对不对?他就是想与我恩断义绝对不对?连亲手还我的勇气都没有,这个懦夫!狗熊!臭南蛮子!”

  裴昀到了嘴边的话就此噎了回去,她轻叹了一声,目光复杂的望向眼前之人。

  “你告诉他,我不稀罕!是,我是对长生天发过誓,但今日违背诺言的是他不是我!”

  乌兰瞪大了通红的眼睛,努力不让眼眶中泪水流出,她扬了扬下巴,傲然道:“我会奉父命嫁给汪古部首领,然后永永远远的忘掉他。待我父汗统一天下之日,我蒙兀铁骑必会踏平这钓鱼城,杀光你们所有南蛮,为我兄长报仇!”

  裴昀冷喝道:“白日做梦,有我在一天,便决计不会叫你们得逞!”

  乌兰不屑与她争辩,只将手中的烟荷包狠狠往泥地上一扔,驱马来回践踏,直到将其彻底碾成碎片。

  “我乌兰别吉送出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告诉他,日后我们战场上见!”

  说罢,似乎生怕裴昀开口再说出什么,拨转马头,扬鞭一抽,头也不回的打马而去了。

  在这风云乱世,国仇家恨之下,容不得许多痴儿怨女,风月情长,无论阴阳两隔,还是相忘于江湖,人人不得善终。

  裴昀望着乌兰远去的背影,良久无言,内心深处有一处不为人知的旧伤骤然被翻了出来,那里从未愈合,只有溃烂,稍不留神,便又是一场鲜血淋漓。

  然她只能狠心抓上一把土将伤口掩埋,而后将那鲜血与断齿都吞进腹中,混若无事般转身离去,不可叫人看出丝毫破绽,便如那蒙兀公主一般,自欺欺人到有时连自己都骗过了。

  她从不曾在午夜梦回念起一人,也从不曾因倏尔泛起旧日的回忆而痛得撕心裂肺,从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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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钓鱼城中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城中百姓一扫被围困六个月的恐惧与阴霾,拿出最好的酒菜,互相招待,大家走上街头,载歌载舞,石家村所产五彩缤纷的烟花通宵在夜幕绽放,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

  府衙中亦是高朋满座,笙歌不歇,庆祝着得来不易的胜仗。可这喜悦背后或多或少都夹杂着辛酸与悲痛,只因这场惨胜,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白行山带领众人在宴上,举杯祭奠这六个月来所有军中阵亡的将士,战死的乡兵,还有许许多多牺牲的无名百姓,是他们舍生忘死,用自己的性命,保住了钓鱼城一城军民,保住了身后的重庆府,保住了整个川蜀。

  浊酒洒地,满座落泪,此时无声胜有声。

  白行山伤势未愈,不易饮酒,若是平时,白夫人少不得有理有据温言相劝,可今晚余晚娘只含笑坐在一旁,为他斟酒夹菜,没制止过半个字,只在其体力不支,醉倒之后,才体贴的唤下人将其扶到内堂,临行前还不忘在众人面前落落大方的替夫君告罪。

  荣辱与共,生死相随,得妻如此,白行山何其有幸。

  主帅退场之后,宴席的狂欢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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