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恩师(1 / 1)

记忆里,一进初中,就掉进了作文坑。第一节语文课,做作文,当堂写,当堂交,不得带回家。第二节语文课,又是做作文,依然当堂写。第三节,还是作文……语文课似乎成了作文课。但是,就是这位老师,他教的另一个班不写作文!太欺负人了!我们班的人个个义愤:真正的偏心!凭什么我们就是母奶牛,堂堂语文课挤作文,挤得出不了奶都快出尿了,还要使劲挤!他们班的就是小奶牛,堂堂语文课“喝牛奶”,听老师讲,还讲得那么多,那么好听!

我们的抗议老师不理睬。为了明白我们到底为什么会吃这个“亏”,有机灵的同学去打听了。原来,我们班有一位同学在小学升初中的统考语文卷上,作文结尾写了一首四句无题诗。老师是发了狠,一定想要知道,这位同学答卷上的诗,究竟是本人写的,还是背了父母写的作品。所以,课课以作文相逼。接下来,他们顺藤摸瓜,查到了这个“害群之马”是谁。不幸,这个人正是本人。于是,我被同学们送到了老师面前:“写!写不出诗不许回教室!”“写出诗了就别回教室了!上别的班去!”“别来害我们,害那个小奶牛班去!”……

那个场景让我实在伤心,幽幽的怨念,一丝一缕,化作一字一句:“都是平日好友,都曾盟誓不弃不离到永久,就这一点小事,说撵走就撵走!”老师笑了,把我送回教室。同学们问他,我写出诗来了没,他不答,只笑:“呵呵!呵呵!”

总之,那以后的语文课是正常了,我的日子不正常了。老师给我弄来了一张特别通行证,学校阅览室后的书库我可以自由进出,随意借阅。与这个特权相交换的是,我每星期交一篇作文,一直交到初中毕业,寒暑假例外。老师的教研室里有另外三位老师,我常听他们批评我的老师,指责他这样的培养不亚于拔苗助长。于是我心向神往:要是成了那三位老师的学生该多好!

人,有的时候就是会心想事成的。初中升了高中,三年,一年一位老师,我在那三位老师手下挨个儿过了一遍,才知道,每位老师平时都正常,和蔼又耐心,一到带我就“发疯”。我记忆犹新的是那位语文教研室主任。他讲课常常超纲。每次超纲时都要说:“下面的内容不在教学大纲内,大家当个小故事听听,但有的同学,”说到这儿,都会用阴森森的目光狠狠盯我一会儿,说,“必须好好听,认真记。”

记得有一次考试,他的考题出得让我们嗷嗷直叫。考题说,我国曾有过三位绝世美女,引起过政局动荡的,第一位,与安史之乱有牵连的,这个我知道,杨家幼女玉环,但考卷不要我填,它写好了在纸上;第二位,民间传说导致商朝灭的,我也知道,是苏妲己,这个考卷也不让我答,它直接写好了;第三位,是史实,烽火戏诸侯的,是哪位?偏巧,我当时嫌“褒姒”这两个字难写难认又难读,懒得理会。而且考前我们学习小组共同复习的时候,大家也研究认定:“这个东西谁认得!”“超纲!不考!”“对!不考!这么难写的字,就不能考!”“叫她改名去!”“改个好写的名字大家才好认得她。叫她现在站在我面前,我肯定就叫她“哎”!她有名字也等于没名字!”“就是!人长得漂亮又怎么样,名字糟,照样可以认不得!”于是集体没准备,结果集体交白卷。一出考场,我们小组聚在一起集体痛骂:“哪个奸细!把我们小组的复习情况作了记录,交给老师打小报告,讨赏去了!”“谁!要把他查出来!”“好好整!”“狠狠批!”“太不象话!肯定是有意的!”“太坏!让我吃这个闷亏!明明知道是谁,就是字太难写了写不出来!……奸贼!一定要把他揪出来!”“而且不好写“哎”,写了老师肯定不认,只好不写。亏,真亏!”“可恶!超纲的还考!”“超纲也没什么,把杨贵妃空那儿给我填,不行吗?非要填那个东西,晓得是个“包四”,就是写不对吧,只好……丢分!”“真奸,前两个会的他写走了,单留这个,谁不知道,不就是个漂亮的呆子!呆子就该叫呆子,以为叫个大家叫不出的名字她就聪明了吗?更呆!”“就是!以前让人丢江山,现在让人丢分,祸害!大祸害!”“千年老奸妖!”“奸!奸!奸!真太奸!”……这时,老师走出教室,笑呵呵地对我们说:“同学们!不要乱怪别人!要查奸细,我来告诉你们,就是我这一个,呵呵!大奸细!大奸贼!就是不是什么妖,更没有千年,呵呵,就只是一个大奸师!奸师也是看你们奸得不象话了,你们,这个这个……要人改名的……不是大纲内容也不怎么样,我照样考你们。”没人说什么了。

那次考试成绩出来,老师亲自发考卷。我的那份他留到了最后,笑嘻嘻地递给我,说:“别人的“褒姒”只扣一分,你的“褒姒”我扣了两分。你自己查查卷子看看是不是。你不要跟我叫,这条题就该只考你一个人的,结果你让全班陪你丢分。你好好认真记么,没得事,考都不会考,揪了一帮人,嫌别人名字不好写的,你那个“都曾盟誓不弃不离到永久”的小诗呢?就这么一点小事,把人家一个古人,说撵走就撵走,还就是你们女同胞!我也不要你写检讨了,你去算算看,全班人就这一条题一共扣了多少分,那些分,本来都该扣在你一个人头上的,我对你手下留情,只扣了两分。你好好想想,给我记住。不要忙了骂别人“奸”了,你自己老实点就行了。”

那年的我尚幼,体会不到老师的用心良苦,只感到一种特别的苛待。我接过卷子,心里一阵感伤一阵凉。等老师转身一离开,我就对着我的好朋友,悲切地唱:“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不想老师立刻听见了,转身问我:“怎么说?你爹?”我一肚子难过,但抱怨的词儿“我爹只把文墨塞”是肯定出不了口的了,只好唱:“我爹送个王冠来。”老师笑了笑,转身离开了。我见他走到了教室门口,以为他不会再来了,松了口气,对着好友,直接唱那曲儿的最后一句诉苦:“重呀重得唻哎~重呀重得唻!”不料老师立刻返身赶过来:“怎么说?戴还是不戴?不要跟我哭,说女孩子不行,太重了什么的。老师给你的帽子,你怎么说?”逃不过啊!我只好硬着头皮把中间一句补全,唱:“练个硬头顶起来。”老师一笑:“小丫头,一不留神就在这儿滑头——好好练习,别这个嫌,那个嫌的,挑。”

就这样,几位老师都盘算着,怎么把我送进文坛。但人算不如天算,我毕业的时候,赶上了经商大潮。我领了父命去学商。老师送我离校时,有几分惆怅:“你,学商了?”“是的。反正,卖菜是卖,卖书是卖,卖自己的文也是卖。”老师们笑了:“别想得太简单了。社会是复杂的。”“以后能卖文就卖,不能的话,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要硬来。”“经商,是时代的大潮,写文的事,没什么舍不下的。老师都能放下,你也,把心放宽些吧。”

后来,岁月漫长。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我渐渐理清了身边的杂务,静下来,开始写点什么了。却发现,这些年,我记了太多的流水账,人情债,当我回过头来,在记忆的书卷里翻查四位恩师的姓名时,这里竟然已经缺页损毁了。我,只记得他们的音容笑貌,记不起,哪怕是姓氏。

九月的蝴蝶俏皮地飞,嘲笑我的谢师花束不能送到位。隔着翻修得我几乎认不出的母校校墙,我依稀记得,恩师说过,毕业以后不必送什么礼物,能有作品发表,便是最好的问候。于是我写下这篇《忆恩师》。也许,老师们能见文如见人,还会象以前一样,欣慰一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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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谢

感谢贺敬之、丁毅率领的文艺团队,给我们带来了歌舞剧《白毛女》,带领数代人走上歌舞大道。回首之时,至今经典依旧。也感谢这些旧作的修复者们的辛勤劳动,让我们再次看到了记忆中的青春花容,那些以为飘逝不复的绝代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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