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影廊茶话(1 / 2)

冬日无趣,友人得了大麒麟阁的糕点,相约相邀。坐在冶春的香影廊里,沏上茉莉花茶,点一笼小笼包子,有了风雅的感觉。无意间,提起沏茶用的水:“现在我们都用自来水,以前,可是用泉水,那可好喝了!”

“泉水好吗?”

“好!肯定好!最起码,泉水甘甜,自来水没味儿。”

我觉得不尽然:“不吧?泉水如果没人检测不是很安全的。而且不一定甜……要不,是你家得了一口好泉?”

说起好泉,总绕不开“天下第一泉”。于是我翻开典籍来问泉。

这个……“天下第一泉”五个字好写,说来太烦。朋友建议:“这么吧,我们看一个权威说法。有一个唐朝才子,姓张名又新,他发过水榜。”好吧,我打开他的著述,发现这位荣膺三甲的才子果然与众不同,一榜两单:一单是刘伯刍(唐朝大官,官方权威)所持,声称天下泉,榜排七位。另一单是云游僧所持,据说是陆羽(唐朝茶圣,技术权威)口授,李季卿(唐朝大官,官方权威)差人笔录,声称天下泉,榜排二十。

这,可是祖先给的“秘籍”,该是个好东西:正宗的“天下第一泉”。看哪个榜好呢?官榜吧!官榜更权威。于是来看“秘籍”——呜呼!我……忽然发现,要谈“天下第一”,必须先谈定“天下”。这官榜目下一过:榜首,扬子江南零水——乖乖!镇江的天下第一泉不是吹的。独居榜首!自豪!江苏的骄傲!再看榜眼,无锡惠山寺石泉水。噢?也在江苏?这么聚集一堂?来看看榜花:苏州虎丘寺石泉水。唔?还在江苏?难道真是江苏水乡,地杰水灵?我怎么印象里小时候看着清秀其实不能喝的恶水记了一大把?这个不谈。唐朝时应该没有环境污染问题。看看榜四吧:丹阳县观音寺玉乳泉。这个,不太妙,又是在江苏。这是……什么榜?先不要管它了,看下一个:榜五,扬州大明寺水。呃,大明寺那儿自古就的确是有一个古石碑树那儿,刻着“天下第五泉”。家乡的这块碑,是堵我嘴的?榜六,吴江水,我还是忍不住要说,问题真大,此水大部在江苏……别吵别吵,把最后一个看全:榜七,淮水。淮河下游流经江苏,曾在这里入海。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一个江苏榜?它不是唐朝人手里拿的茶水榜吗?怎么跟个姬姓天吴王府里的煮水官的工作手册似的?祖上“秘传”的“好东西”,经常会让人脸上很不好看的。这经验,怎么又应验了?家祖的威望就是这么在儿孙们面前树不起来的啊!……这种不孝的话不能讲。这个榜收好。问题肯定存在,但不管怎样还是个古董。它到唐朝时还在士大夫手里传。只是造榜的年代,怕是古早得不晓得要古早到先秦的什么年代去了。“好东西”肯定是“好东西”,就是考古价值大于实用。

官榜先放一边,还是来看二十位的民榜吧。水务官终于出江苏了。但是只在江淮一带转悠,北不过黄河,西止于秦岭太白山,南不到两广和福建。这,是当时的“天下”?唐朝的版图?!拿来!我不信!……我权限有限,没拿到正宗的唐朝版图。但记忆里,至少历史课本里,唐朝不止这么大。还是我记忆有问题?我怎么记得秦朝的长城修在济水以北的?这么排榜,济水没意见?还是到了唐朝,唐王丢地丢得一塌糊涂了?或者是到了唐朝,济水就已经干了?我怎么记得隋文帝还修了济渎庙祭祀济水神的?印象里这个庙到了唐玄宗时还改称“清源祠”的?怎么到了张又新的时候,一百年不到,济水就被人吸干了?这么快?!就算济水干了,那济南这个“泉城”里那么多泉,就没一眼入得了唐朝士大夫的眼的?还是安史之乱以后能捏在士大夫手里的,肯向他们贡水的就这么些了?北方已经名归实离了?呃,这个,应该是我历史地理没学好。不谈了,唐朝的进士是不可能造假的。

那些,都管不了它了。唐朝,只是唐朝。那只是一个概念,表示很古早的意思,不需要版图。现在,我们只能就只看“第一”了:官榜榜首,扬子江南零水。这的确是谈泉必谈的名水。但是古往今来,对它的描述堪称凌乱,使它戴上了神密的面纱。还好我初中随班春游时就造访过,不陌生。我把诸多描述,结合它的地质变化,理了一下——这口泉真是一言难尽,说来话长:早年,南零水在长江江心。那时候,江水碧清,南零水白如乳脂,于江底喷出,到江面时,泉水和江水仍泾渭分明。可见当年泉水喷涌速度之迅猛,力度之强劲。不知以喷涌高度见长的趵突泉,能否与之同日而语。这已经不可考了。因为当年科技不发达,无能潜入江底测江深,只知道当年南零水被当时的人记叙描述为:宛如一条白龙在清清的江水中游荡,神奇之至,天下无二。这也是这位天下第一泉早年石碑不立,口碑不倒的原因:泉在江中,石碑无人能立;景在目下,能说话的都不吐不快。如果这番景象延续到今天,全球不知有无第二,反正亚洲是难找姊妹。总之,全国肯定独此一家了。我还得啰嗦一句,古人泡茶用水的要求,和我们现在不尽相同。我们现在丰衣足食,吃完小肥羊,一嘴油腻,一口清水茶,喝得心怡口爽。古人的油水不足,故而奶茶那种富营养的茶水为上:不剐肠胃。江淮地带不似蒙藏,牛羊肥壮乳奶盛,所以要求泉水本身富含蛋白质、脂类——乳泉最佳。茶圣陆羽便是以乳泉,石泉漫流者为上。实际使用中,不是所有色白如乳的都好。必须煮来喝了没问题,确认泉中物质无毒无害,才行。当然还有一种水,色如翡翠——有青有白,也就是白色的养分没及时被人吃了,被绿色生物汲取,滋长了。但这绿色生物煮了能吃,沏茶甘甜清香。陆羽未提,但实用时常以为佳品。可见以前的茶用水,常不以清澈见底,无杂质为上。端到现代人面前,我想大多数人会顾念家人,不大敢喝。但是好泉,当年都是混浊如乳的。而南零水,无疑堪称“神乳”。只是这番“白龙游江”的景象,一直在悄悄地变化:泉水喷吐口的位置不断上升,最后终于出水,被世人记叙描述为:南零水于江心石弹山,乱石之中。据说当年雾气缭绕,香飘雾溢,犹如仙境。一般人认为吹牛,不过我认为所言怕是非虚。我初中去镇江游春时,很幸运地遇见了一次。看见一阵薄薄的雾气淡淡地腾起,又悄然散去。虽然延续不足半分钟,但雾气清晰可见。拿去问老师,地理老师的回答很自然:这是泉源温度和地面温度相差较大的缘故。就象一杯热牛奶端到小同学面前,会冒气。一杯冰牛奶端到小同学面前,也会冒气。同样,太冷或太热的泉水很急地喷进泉井里,也就会冒气。小同学看到了,以为是神仙降临,不是的噢?是自然现象。一杯冰牛奶从冰箱里端出来,在路上慢慢走慢慢走,走到小同学面前不冰了,小同学就看不见冒气了。同样,泉流的速度慢了,冷气或者热气在地下泉流的路上散光了,喷进泉井里,就不会冒气了。小同学看到没有雾了,以为神仙走了,不是的噢?是自然现象。那次,我有幸看到了它的一次脉冲式喷吐。它已经很不剧烈了,几乎进入休眠状态了。但是石弹山出江水时,这种现象曾经很盛。石弹山出江水之后,岁月伴江流,江月复照人,不知又过了多久,转眼到了清代,长江水道北移,于咸丰年间,南零水登陆江南岸——大概是唐朝白居易的《江南好》写得太好了吧,自唐朝时就“望江南”,一直望到清朝才得以“上江南”。当时,它的名望如此之大,上岸之后就被朝庭瞅到了机会,给它修池立碑,册封“天下第一泉”。终于,口碑变成了石碑。它,天下第一泉当之无愧。

再看看二十榜的榜首,庐山谷帘泉。庐山素以瀑布名扬四海,谷帘泉自然也就生得一副瀑布的娇容。该榜是张又新从人家云游僧的行囊里掏人家的家底,掏出来的,压在最下面的宝贝。说是陆羽口授的。只是陆羽本人在他的《茶经》第五节“煮”里写明了“瀑涌湍漱”不能用,喝多了“令人有颈疾”——脖子出问题。实际会不会出问题我觉得不一定,但陆羽觉得一定,所以这个榜是陆羽本人发榜的可能性真小,弄不好又是民间人士发榜,假托名人。特别是发榜前还讲了一段陆羽和南零水的故事,符合民间习性。这个习性,只怕难改。因为老百姓爱谁,就会给谁编故事。古来如此,现在照旧,往后,恐怕本色继续。张又新照七榜水单泡茶,感觉良好,认为榜单无误,所以得了二十榜的水单,也照泡校验,看上去是感觉错乱了。他自己找了一大堆理由,我夹着蒸饺窃笑:人家云游僧之好肯定和士大夫不同。

“那么,云游僧好什么呢?”

“云游僧?云游僧行踪不定,难寻难问。”

朋友紧追不放:“看看民间标准!”我心里叹息:她怎么把民间标准和云游僧标准混为一谈了!但嘴里的蒸饺美味,话不想多说,手多动动吧。搜一下民间的“天下第一泉”,是个什么标准。民间……这个……去看民间的说法就……在艺术上很享受。很享受,非常非常享受。在学术上很难受。很难受,非常非常难受。士大夫讲理,就一个标准:煮茶之后香甜甘洌。到了民间,讲情。标准不止一个——好煮不好洗,好洗不方便……今天张三,明天李四,后天,也许王二,也许韩五。还有刘大,都以为他不存在,哪知要定稿了他跳出来:要神!不神别想第一!……朋友感慨:这个谷帘泉,居然能攻克掉这么多难关,雄居第一,佩服。要我弄清它是怎么攻克的。我理了一下:要水清纯,无杂质,无沉淀物——这个,南零水不行,它富含营养,不纯;谷帘泉行,它大分子杂质少,纯度高。要无异味,煮了能喝——这个南零水和谷帘泉都行。要水质稳定,水量稳定,可供百姓长期饮用——这个没哪个泉行。还有!无所谓是泉水还是瀑布还是江河,甚至雪水,能煮了喝就行。最好方便,能在家门口就打到——嗯?是这样?!我不禁莞尔:照这个要求,那当今时世,神洲之下,天下第一的用水,岂不就是自来水吗?独此一家,除了这个没别的能照单全办的了。……咹——我们天天在喝现代天下第一泉。这是执政者对我们黎民百姓的厚爱……“不神!”朋友反对,“它不神!”我答:“神!有水龙头。一拧水就来,一反拧水就停。这个机关不神?不神就不叫“水龙头”,叫“小泉眼”了。派上“龙”字的都神。”

“你!……泉水不收费,自来水收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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