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选择(上)2(1 / 1)

陈家搭起了灵堂,大门前挂起了佐钱,国昌、国强、国威三兄弟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陈振国自小在树河村长大,在县城读了六年的书,他为人正直善良、勤劳又热心,人们都念着他的好,听闻他离世的消息都惊觉意外和惋惜,无不心疼跪在灵前的那三个孩子。对于刚满十八岁的国昌来说,父亲是他从小的靠山,现在他的山倒了,他的家该如何是好。每当有人来吊唁,他便带着弟弟们爬出灵堂的门俯首跪拜哀泣,三日来他日夜守灵,望着灵床前,供桌上,白瓷碗盛油放芯点燃的长明灯,忽明忽暗的灯芯,像是父亲在跟他做着最后的叮嘱,他是长子长孙,他无论如何得把这个家撑起来!

出殡那天正好是白露时节,天上飘着细雨,起灵前,老父亲颤巍巍的走到陈振国的灵床前,边念叨着边从儿子的手腕上摘下那块多年的旧手表握在手心里,“振国,儿啊,你放心的去找你娘吧,我再帮你照看几年,等孩子们都大了,我再去找你们。”这眼前的儿子啊,幼年丧母,早年失志,任劳任怨的照顾着一家老小,苦累的日子马上就要熬出头了,却急匆匆的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老泪纵横心碎欲裂,三个孙子跪在身边抱着爷爷哭作一团。

在这个阴雨绵绵的下葬日,随着陈振国的灵柩被埋入土中,悲痛的陈国昌挣脱了搀扶,踉踉跄跄的跌倒在父亲的新坟上,双手狠狠的抓着坟上的新土,泪水雨水几乎淹没了他的呼吸,最后一次哭个痛快吧,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如此“任性”了。

在树河村陈氏是个大家族,虽然三个儿子还小,可族里的弟兄叔侄们把陈振国的丧事也办的风风光光排排场场,国昌三兄弟也因此记下了村里长辈和乡亲们的好。

丧事办完,烧过头七,国昌娘因为伤心过度还在床上病着,国强早就被家人催赶回一中上课了,国威还小,心事也少,被姑姑接去小住一段时间,让孩子少些伤心。只有国昌和爷爷两个人想着相同而又有些不同的心事,这个家得靠国昌撑起来,不论这对国昌来说有多么的残酷和艰难,这是国昌理性的选择也是爷爷迫不得已的决定,不同的是,国昌会时不时的想到兰心,他已经半个月没有见到她了,他想跟兰心说说心里话,可又怕面对她,因为他的选择很有可能会让他们渐行渐远,最终有情人天各一方;此时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不应该那么用心的提醒帮助兰心好好学习。

这些天在学校的刘兰心也有些度日如年,焦急的盼着快点到月底放假,赶紧回家看看国昌哥一家,不知道国昌哥还能不能回学校上学了。还是开学典礼的那天,她欢喜的从振国叔手里接下咸菜,直到吃过晚饭上晚自习前,把分好的东西给国昌哥拿过去时,才知道振国叔出了车祸。她拉着国强跑去医院,跑去交通队,终是没能见到人。她一边安慰着泣不成声的国强,一边心疼心乱的有些不知所措,她使劲儿擦着脸上的泪,跟国强说:“别怕,姐送你回家,有你哥呢,你啥都别怕。”二人乘着夜色赶回村子,越来越黑的夜笼罩着匆匆赶路的身影和悲伤。按村子里的习俗,没出门(方言:没结婚的意思)又不是至亲的闺女,是不能去灵堂吊唁的,所以兰心只能远远的看了一眼陈国昌就回学校了,她想好好安慰他,可她知道,这会儿她做什么都是无用的,只能等这风浪过后,一切平息下来,再和国昌哥从长计议。

华北平原此时就要开始秋收的大忙季节了,各种大秋作物已经成熟,要开始进行收割收获了;爷爷告诉国昌,秋收的同时还得抓紧送粪、翻耕、平整土地,及早做好种麦的准备。爷爷说的这些农活,陈国昌从小都看父亲劳作过,自己有时也会去地里帮忙,但那都是可多可少,甚至是可做可不做的,因为有父亲在,自己的双手一直是白净细腻的。此时陈国昌才真正觉得自己长大成人了,他不再是孩子了。秋收、秋耕、秋种是他人生面临的第一次磨练。

他想用忙碌让自己忘掉悲伤和彷徨,尽管爷爷操持着叔叔姑姑们安排好了帮国昌家秋收的日程,但陈国昌不想依靠和坐等,每天五点天亮起身就早早去地里劳作了,爷爷一直跟在他身旁,一是为了多干些活,二是怕孩子心里孤单害怕。地里种了那么多的庄稼,每年的秋收只知道新收的作物最新鲜可口,从没想过这么多的农活,父母亲是怎么做完的。突然掉在身上的毛毛虫和肉乎乎的大豆虫会吓的陈国昌心里一惊,削芝麻削到了手指头,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爷爷赶紧嚼了几片叶子给他敷到伤口上,他看到自己的手已经不再那么白皙了,他一下子又想到了父亲,泪水就又涌了出来。每当国昌娘送来早饭,爷孙俩在地头上歇脚吃饭的时候,国昌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拖着病身子拿起镰刀或锄头的就进地干活了,她见不得儿子吃苦受累的样子,更看不了儿子就着小米粥往肚子里咽泪水,她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埋怨着丈夫的撒手人寰。九月正午的太阳仍旧会把人晒黑晒干,每个抬头看太阳的人仍会被刺痛,眼睛会有了泪,那透着秋意的凉风,给了心苦的人些许抚慰还有悲凉。

过了白露十来天,就是中秋节了,在亲戚朋友的帮衬下,秋收进行的差不多了,义德大爷不知费了多大劲儿,还找到了村子里极少见到的收割机来给帮了两三天忙。秋分到寒露种麦不延误,爷爷说中秋节这天就少干些活,好好休息一下,养养身子和精神。可国昌一点都不想歇着,他不敢面对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念头,他宁愿累死累活的昏沉沉睡去。每年的中秋一家人围坐在月色如水的院子里,吃到的闻到的都是香甜,谈论的都是美好和希望,即便后来自己在一中学校过中秋,吃月饼的时候想到家里那个有树有花有果有菜的小院,想到爷爷爹娘和弟弟们的笑脸,心里也是温暖踏实的。可现在物是人非了,他多希望这一切都还在那个趴在书桌上午睡的梦里。

中秋夜,母亲带着国威早早睡下了,只是时不时传来的咳嗽声,听得出她一直难睡安稳。爷爷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倚着门柱,陪着坐在院子里的国昌,手里摩挲着那块老旧的手表。

“爷爷,早点歇着吧,别累坏了。”

“国昌啊,看这月亮多亮啊,咱爷孙俩拉拉套(方言:说说话,聊聊天)再歇着。”

“嗯,爷爷,咱家这么些农活没想到干的也挺快的,多亏了大家伙儿帮忙,要不不知道得干到么时候呢,要是就咱俩估计庄稼都得烂地里了。”

“我不担心这庄稼农活,爷爷在庄稼地里呆了一辈子了,心里有底,我是担心你啊!毕竟你还是个没吃过苦没受过累的孩子。”

“爷爷,不用担心,我扛的住。”

“国昌啊,眼瞅着就要高考了,你学习成绩又好,这节骨眼上上不了学了,你心里憋堵的慌吧!”爷爷说着声音有些哽咽,连忙用手揉了揉喉咙,即便忍的喉咙生疼,也不能再在孙子面前掉眼泪,不然这孩子就更觉得苦了。“我想过让国强退学顾家,咬咬牙让你把高考考完了,好赖你是能考上大学的。可是国强从小就跟在你屁股后面,凡事都听你的,没拿过主意。再说,就是考上大学了,还得工作、结婚、生子,人生还长着呢,你们得一直帮衬着,想想他担不起这一家老小的担子啊,你是大哥,只有你来当这个主心骨了,国昌,你别怨爷爷啊!”话一说完,老人家攥着手表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了,他想起当年振国娘去世后,他也是牺牲了儿女们的未来,给大儿子陈振国留了一条求学路,可现在他不得不又一次的让大孙子做出牺牲。

“爷爷,你别难过,我谁都不怨。就算让我跟国强换个个儿(方言:交换),我也不会同意的。”国昌坐到爷爷身边,两只手搂着爷爷的胳膊,“爷爷,你安心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我都想好了,等我把这地里一年四季的农活都弄熟了,我再钻研着做点别的事,义德大爷说以后农业会越来越现代化,还会有联合收割机呢,地里的活就不需要再出这么多力了,我踏踏实实守着爷爷跟娘,照顾好弟弟们,你们放心,我谁都不怨,我也不后悔。”爷爷搂着身边的孙子,摸着他的头说:“好孩子啊,苦了你了!”国昌扶着爷爷回屋歇着了。中秋的月光透过玻璃窗洒满了屋子,国昌躺在这一片月光下,想着太多的心事。

在这同一片月光下还有走在操场上的兰心,以前很多时候下了晚自习国昌哥都会陪她走过这片操场,送她到女生宿舍门口,看她进了门再离去。现在她一个人静静的走着,无心和舍友同路寒暄,她抬头静静的瞅着这一轮明月,时不时抿着齐耳短发,就好似在梳理自己的心绪,“国昌哥肯定是回不来了,我该怎么办,怎么做,怎么选择。”

这一片明亮而宁静的月光啊,曾几何时,也这样笼罩着村边的那条河和河边的那片桃树林,清粼粼的河水边温柔的月光里,两个年轻人互诉着衷肠憧憬着未来,手牵手拉不完的话看不够的人。

这树河村在很多年之前,原本是树村和河村两个村子,两村中间正好是树村的树和河村的河,后来村镇合并就有了树河村,河道宽阔河水清亮,河边是一片葱郁的桃林,每年春暖花开河水复苏,这里就是树河村最美的风景,这树这河默默守护着村里的袅袅炊烟朝夕晨暮,守着人们的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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