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嗅觉与味蕾(1 / 2)

“太阳花”

嗒哒。

嗒哒。

嗒哒、嗒哒、嗒哒嗒哒……

在这样好的午后,空气寂静,树木沉默,这一串零落匆乱的脚步声就这样闯进了校园的各个角落——大概是恼人的吧?好像一丛东奔西窜的乌云,顺着风流航行、所到之处噼里啪啦地落下小雨珠,把所有人都打个措手不及。可上课的、聊天的、开会的、锻炼的,见到她只是笑笑,便转身去做自己的事情了,任由自己被沁润在这一串乱码里。

嗒哒、嗒哒、嗒哒……

如果有外校的领导此时来参观,一定会被这女孩儿的跑姿和周围人的熟视无睹吓到的:她跑时并不是腿带着身子,而是用摆动的胳膊带着胯的扭摆,像一只刚孵化出来的恐龙,双手向前欢快地伸着,明明手中空无一物却还是满满敞开着,好像捧着什么宝藏;而她的胳膊绕着圆弧转圈,像小孩拿着跑的大风车,又像被风吹着的花瓣,让人好担心那双胳膊“咔哒”一下掉下来——但看她这样欢快的样子,又想必是胳膊掉了也全不在意。看她跑步,你会好奇:是什么呢?她跑向的。

在刘念小鸭子似跑动的同时,穿过一丛从错落的木叶,温柔的午后风吹在蓝望帝昏昏欲坠的下眼睫毛上。一瞬间,他好像收到什么心电感应地猛直起身看向大开的教师前门——一个人也没有,只是五六点钟格外美艳的夕光晃晃悠悠地在门口踱步,与他对上眼时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窗户开大了吧。”前桌转过头:“把你吹醒了?”他起身去关窗户。蓝望帝愣愣的,好像眼前还是他午后小憩的一场梦,眼前海浪翻涌的窗帘也只是白雾氤氲的幻境特效。

“刘念!”有人喊她。

刘念耳朵动了一动,脚下的步子却像半遮面的琵琶女一样忸怩着。

“哦不,榴莲——”

她像小狗一样立马回头,亮晶晶的汗水顺着飞扬的头发洒出来:“诶!”

叫住她的人两只手抱着篮球,只能笑着摇摇头,她便又转过乱蓬蓬的脑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继续顺着学校宽敞的沥青路往远处跑去了。

刘念,这居然是她的名字。刘念参加自招时,筛简历的老师像漫画镜头一样捏着眼镜看着她又看着简历,来来回回三次才艰难地开口:“这上面的,是你?”刘念也不燥,笑呵呵地等老师喝完水:“嗯嗯是我,是和以前不太一样……我也蛮好奇的!哈哈。”也不怪老师这样惊奇,刘念初中时的样子和现在实在难以匹配,甚至刘念自己也怀疑是不是在初升高的暑假爸妈换了个孩子,可她又实实在在记得所有事情,所以最后只将这归于青春期。但是青春期会这样吗?将她瓶盖一样的厚镜片卸下,将铺满额头的痘痘消除,将雀斑点在她圆圆鼻头的两侧,将她一头顺滑长发削成咋咋呼呼的蓬毛,将她枯瘦树干一样的身体吹气球一样吹得鼓鼓囊。比起现在的她,初中时厚刘海遮住眼睛的模样可能才更符合刘念这样让人寂寞的名字吧,但刘念说,她更喜欢现在的自己。

于是在升入高中的第一周,刘念就获得了这样的外号:榴莲。她好喜欢这个可爱的新名字,喜欢到别人叫她时,她会先装作听不见,直到同学好笑地如愿喊她榴莲,她才蹦蹦跳跳地朝他挥手。她也确实像个榴莲,那一头蓬松的棕毛就是最好的象征,还有那健壮结实的胳膊,和隐在校服裙摆下肉鼓鼓的大腿肉,都让她显得多汁而饱满,是一个健康的大榴莲。可是世界并不总围绕一个人的阴晴而旋转,总会有人像戳破一层保鲜膜一样轻易地喊她的真名——所幸刘念自诩保鲜膜销售大户——比如指使她在本该休憩的现在却去跑腿却不肯叫她一声榴莲的谢部,比如路人,又比如眼前人。

“…你是?”

“高一三班刘念!叫我榴莲就好!”

“哦……你好,刘念。找谁呢?”

“找你,蓝望帝。”

绿窗纱呼啦呼啦,吹得夕阳在墙壁上噼里啪啦。这就是他们的初见了。

如果将人的一生比作一部长篇小说,那大概有太多繁琐无味的片段充斥了整本书的经络,只有少数几个外人看来平平无奇的片段是我们所最珍贵记录的瞬间,那些日复一日的、只出现一次就再也不被看见。可是奇迹是可以自己创造的,而刘念总对生活抱有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热情:如果每一天都要重复走上这一条路,那就让这一条路因为我而不一样吧——身旁的男生沉默寡言,那就让我来打开话题好了!她于是装作尴尬讪讪地开口:“你之前也是文学部的?”

“啊……”蓝望帝有些意外地偏头看了她一眼,将右边的耳机摘下来:“高一的时候被谢进歧拉进去的,最近在忙竞赛,很久不去了。你呢?”

“我是因为喜欢啦!喜欢写东西。……诶?等下,你和谢部很熟吗?”

“我是他同班同学啊。”

“这样……你说你在忙竞赛?”刘念头发蓬蓬甩着瞄了眼杂志的封面:“也是物理?”

“也不好选别的吧。”蓝望帝看看手里的书又看看刘念,有些好笑地开口:“我以为你会认识我呢?”

“谢部给我看过你照片,怕我莽莽撞撞的找错人了。”刘念懵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但是我平时不太……”关注文学社之外的人。

这样啊。还以为你有听说过……罢了。话说谢进歧要这杂志干嘛啊?文学社在他不在的时候已经发展到开科幻主题的月活了吗?不过按那人天马行空的心思,也不好说——

“哦哦原来长这样,谢了。”谢进歧毫不客气地乱翻一通,十秒后又将书原原本本送回蓝望帝手上,理直气壮道:“没用了,拿回去吧。”

“诶——?!”这是好不容易把书和人带过来结果自家部长一点儿不珍惜而感到心痛的刘念:“部长你这样我会对我的工作产生极大的怀疑啊!诶诶所以只是看看样子的话上网搜搜也是可以的吧?蓝望帝同学兢兢业业准备竞赛被拽过来很可怜的啊!”

“很可怜的啊!”蓝望帝附和。

“啊?——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还好吧。”忽略谢进歧稿纸被抽走的吱哇乱叫声,这篇写在试卷背面的文章还称得上可圈可点,只是:“刚和刘念同学交换了一下被你压榨的心路历程,革命友谊很丝滑地建立起来了。话说你再用物理试卷写文下次就别来找我借试卷了——”

谢进歧一改冷峻面孔转而怜泣:“真是好冤枉……我念在你为了钻研物理将自己束之高阁却不曾考虑过你媲美钢铁的屁股,心想叫部员带你在校园溜达一圈,你却……”

“部长你终于承认我是工具人了吗。”这是被偶像打击到的已经口吊魂的刘念。

“刘念同学很可怜的啊!”这是义愤填膺附和的蓝望帝。

“很可怜的啊!”这是……哇啊!刘念只一偏头,一张大脸便凑到她跟前,饶是性子活泼如她也被吓得往后一跳,愣愣地看他嬉皮笑脸坐上谢进歧的桌子。

那人什么时候来的?完全没有印象啊!咋咋呼呼地往这对话里硬插一脚,悄无声息地将整个身子都挨到了蓝望帝的身上,眼睛一转一转地去寻那试卷背面的在风中飘飞的文字,现在又毫不客气地揽住谢进歧的胳膊,大声地笑着:“谢部,您可真是神机妙算呐!您说说,上次您让我打听的是谁来着?”

谢进歧居然也不恼,只是一个巴掌呼在那人脸上,刘念只听着风声就被一副身躯虚虚挡住眼睛,蓝望帝一面笑一面侧过头:“太血腥了,总觉得不好给你看。”

“不是吧,真把我当小孩儿了?”刘念嗔怒着作势要打他,手刚挥出去就被谢进歧的高声盖了过去。

“谁?——那个市作文大赛第一名?!”

诶……??????

这下全场或站着或坐着、聊地的看天的、双手摩挲在一起谈情说爱的、举着ccd拍美甲和裙子的、孤零零坐在星轨外自个儿写着天马行空的文章的、还有聚在一起笔杆子戳着纸片子正昂首挺胸誓要给文学界创下一座丰碑的,所有在天台上的宇宙文学探索部的部员们,此刻都沉默得像端坐在教室的考生一样,静静地等待部长说出第一句打破这寂静的话。

在这沉默的一分钟,刘念第一次感受到忽如其来压倒她的、仿佛沁润在森林里的幽深孤独,市作文比赛第一的功勋在那一瞬如同一柄坚硬的箭矢砸在她的头上,与此同时,她心里深不可测的嫉妒又一次不耐挣扎地探出头。周围的人在想什么呢?会有人和我一样在第一时间居然产生出这样阴暗的情绪?呼吸急促起来,天空黯淡一片,浩瀚的文字像天空中看不清的星海一般朝她涌来……

忽然,真相像闪电一样闪过她的脊髓:这不是嫉妒,这是害怕。

如果是别人被这怯懦的真相击中,大概是以迅速的逃避来掩盖内心的不齿吧?可刘念在这灵光闪过的片刻竟是长舒了一口气,就在这时,谢部的声音划过昏暗的天空,热烈的火烧云从远处的山边冒出一个头,只一点热气就烧得满天空瞬间亮堂热闹——

“这种好苗子,当然是拿下啊!”

天台一瞬间声浪一潮越过一潮。

“真的吗?那个第一……”、“有谁去参加了啊?我们学校好像没有进决赛的,好可惜!”、“哇,那这样文学社岂不是要蓬荜生辉啦!”、“刘念也没进决赛?”“她那天有事,去不了……”、“话说作文比赛还是八百字的吗?那和高考有什么区别哦。”、“不是不是!是一万字的自选题目作文,决赛是现场写啦”……

人群嘈杂,只有刘念坐在谢进歧桌子旁的拼贴地毯上,安静着乐呵呵地等谢部的下一句话。蓝望帝在她前面,也坐着,只是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微微耸动的耳朵里又塞上耳机。刚刚带来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华安也笑眯眯坐到了他俩旁边,身体微微摇晃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谢进歧——虽然眼里多是看他热闹的乐子人意味。

‘你是咋知道的?’刘念见他坐下了,立刻抓住机会在空旷视野里对一不留神对上她眼睛的华安挤眉弄眼。

华安一眼就心悟神领地接上,在谢进歧慷慨激昂动员宣传组的时候坐在部长眼皮子底下一边回挤一边打手语:‘给老师送资料,看到她转学申请了。’

‘转学?!’刘念一下没控制好表情,见华安笑到捶地才懊悔地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表情大概应了那句经典的歌词:眼睛瞪得像铜铃~

但是怎么想都觉得吃惊吧!谁会把市级第一和转学生联系起来呢?

‘你这可是刻板印象啊!’华安笑够了,此刻正摆出前辈的架子装作严肃地瞪视着她——如果没有故意耸着鼻子、让他平时高挺的鼻梁此刻像堆垒的小山一样层层叠叠,可能会更有威慑力吧。

就像此刻他头顶上弯着腰笑眯眯的谢进歧:“你们聊什么呢?带我一个呗?”

蓝望帝心不在焉地看着书,忽然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氛,一抬头,正好对上谢进歧狐狸一样阴恻恻的笑脸,耳机一下掉到地上,也是同时,蓝望帝想起来当时谢进歧竞选部长时全票通过的场景——果然是因为他管起人时是真的、真的、真的吓人吧……

“在聊第一的事!”刘念欢快地举起手:“部长部长好部长,我也想跟着柴花他们去宣传!”

蓝望帝另一只耳机也掉了下来:胆子这么大?

华安一溜烟窜到天台门口,留下一句“谢部那我先走咯!”就逃之夭夭。谢进歧看看他,又回头看看一脸单纯的刘念,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又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湿漉漉地落变清风:“柴花……”

被叫到名字的女生打了个哈欠,脚一蹬、一双长腿像白鹤的翅膀倏一下轻盈地站了起来,和用手撑着地板还摔了一跤的刘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走嘛。”

“谢谢谢部!”

天台一下变得空旷而寂寥,只剩下一个即将退役的部长和一个长期驻外的透明人留在宇宙文学探索部的天台上,倒像是鸠占鹊巢了。

“咱俩这样还挺像张岱那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那得航拍社才能拍出来这效果。”

“……活动缺人吗?”

“知道你要说什么了——”谢进歧手撑在毯子上,用肩膀撞他一下:“你忙你的。准备竞赛、好好学习、给我们宇宙探索文学部争点面子,少让别人觉得我们都是愤世嫉俗又没能力的文青,只能在笔杆子下功夫。”

“宇宙……”蓝望帝掩着脸笑:“宇宙探索……哈哈哈哈!”

“干嘛这样看我!”谢进歧跟着笑起来:“刘念起的。”

“……没什么,只是想到你能同意这个名字……噗。”

“喂!你根本不知道现在这个名字有多体面!她一开始起的是华丽无敌宇宙文学编辑探索创造部你敢信吗……”

“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吧哈哈……”蓝望帝低着头用衣领擦眼泪,朦胧的视野里,月亮和谢进歧的侧脸都阴冷如雾;但是下一秒,谢进歧笑着偏过头,于是月光在他眼里变成壁炉旁茸茸的雪花。

“辛苦部长了。”“不辛苦。”

他说得很快,像一阵斩钉截铁的劲风、来势汹汹要证明什么,笑却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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