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波西米亚(1 / 2)

“第二场比赛的命题是——”

“诶哟吓死我了……”正好端端吃着饭的刘念一下栽碗里,却没有打湿头发,只是嘴角粘上拉丝的芝士,从碗里抬起头时好像正在走的老式胶卷、还和上一个相框里自己的动作藕断丝连。一如既往寂静的食堂中,悠悠的电子女声好像滴答作响的钟表,淘汰的倒计时浮现在每个人头上。

只有两个字。

没有任何限制。体裁、长度、完成的时间通通不做要求,提示也一如既往的空白,两三秒的鸦雀无声后食堂霎时人声鼎沸,质疑题目的声音从疑惑的克制逐渐转为刺耳的宣泄,因为大家都在这几天深刻认识到:不会得到回应。刘念窸窸窣窣鼹鼠一样窝在盘子上滴溜儿转着脑袋,大部分人只是面露难色、但没有一个人试图维护秩序。叫嚷的人以正义与英勇无畏的样貌出现在散落的各处,也没有想过互相联手。在这小小的考场内,俨然形成了区域的分化。

我们这张桌子上又有谁……?刘念探出身子,一下对上余白吃得眯起来的眼睛。他像是没听见一样,手中的筷子在鱼肉之间翩然的翻飞中——那是在挑刺儿?

刘念施施然坐下:“我的筷子管理还是输了……”其情之哀愁婉转,蓝妃看了落泪、李诡看了沉默。

“你刚自告奋勇剥虾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好吧,只下一秒李诡就把刘念自我安慰的幻想折了个飞机扔走:“这食堂里还有另一个精工巧匠让你败下阵了?”

蓝望帝在广播刚开始时就带上了耳机,此刻半掩在耳朵上让人看着觉得他只能听见不清不楚的暧昧,可当你试过后才会发现这并不会影响什么传入。刘念知道,但她还是喜欢装不知道的样子忽然凑上去吓他一跳:“蓝望帝!”

“嗯!”蓝望帝肩膀一抖,偏过头无奈地笑笑:“万一我刚刚在吃鱼,你这么一下我鱼刺就卡喉咙里了。”

“考我?你从来不吃鱼的——至少我看过的都是这样。”

“什么事?”

“就是……哈啊。”话没说完,一个哈欠便从嘴里颤悠悠飘出来,这下刘念自个儿是真羞了,捂着嘴眼泪汪汪地盯着他,话都没说完却指望眼前人为自己找补。

“是想问我准备怎么写吗?——关于这道看起来毫无限制的题目。”

刘念先是眼睛一亮,紧接着扑簌簌地忙点头,要是鸟的话羽毛都要被她抖落几根。

“怎么不去问李诡?”

“嘛……”刘念终于将埋了大半的脸从衣袖中解救出来,脸却还是偏着,好像在她这样大大咧咧的人眼里、面对面时打哈欠也显得不尊重别人,但面对熟人时、抱歉不在第一时间说出口就很难再挑起话,刘念只好装作不再在意的样子朝地上说:“她刚去送托盘了,应该不会再回来。——她睡得早。”

“…你不也困了吗?”

“是有点!”

“那就先去睡嘛。”蓝望帝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他之前逃避的肢体接触,在面对刘念时缓和了一拍:“——睡醒之后,也远远来得及。”

做梦的人在看以来一视同仁的夜晚里占到多少呢?每个人睡着后都不再言语,而沉默往往被认作心怀敌对的强表认同,千人千相的睡态里,每个人都暗怀心思。刘念常常做梦,梦的内容却不合数目的千篇一律——她总梦见初中。在初中光线灿烂的操场上,她垂着头,于是三年里阴雨总也不停歇地在她心上连绵,那是遮住她眼睛的、与睫毛轻轻摩擦的刘海。校舍在梦里千变万化,有时是巴士底狱、有时是比萨斜塔,有时,高耸入云的宿舍楼像监狱的铁栏杆一样伫立在教室窗户的外面,她在迷雾和对前一晚晚归同学的通报批评中迷了路,宿舍的指示牌像雨一样模糊不清。

爱情。

这次题目中唯二的字。

也不怪那群人的激昂愤懑——在座的全都是高中生,被早恋的重帽子扣了一年又一年,在严苛的规章制度和暧昧的肢体接触中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自我,这会儿又让他们来写爱情?婚姻、伴侣、生育,换做是这些中的任何主题,人群都不会产生那样大的异议。虽然说现代人的恋爱大部分与爱情无关,走到最后只剩下约会和交媾的两元轮换,但在普适的爱情定义下,每段关系中,几乎不会有人没体会过心跳加速的瞬间。——在逐渐浮躁的社会中,这些瞬间雨后春笋般涌现,成为了现代人对爱情的唯一注解。

心跳、气氛……除了人,什么都可以是爱情,这大概就是当下人们对爱的认知。

究其原因,是爱情缺乏了可靠的实体。

蓝望帝躺在床上,禁不住要笑起来:如果这其实只是一场为了抓早恋而演的大戏,那一定是出乎所有读者意料的——如果这场大戏还以在这出乎意料的危难中产生了新的爱情做结尾,以倡导道德约束而非制度逼胁,那更是放不出来的。说到底,几乎没有人有信心自己能在这命题下哪怕动一笔。

掺杂爱情的作品、与为了描绘爱情而诞生的作品,两者远远超过云泥的差别。

“——不过我还是有想到些什么。”第二天刘念顶着重重的黑眼圈站到他面前,整个人难得露出些不自信的疑惑时,蓝望帝这样说道。

“什么?”刘念问。

“选拔。”蓝望帝加重了些语气:“这场比赛和第一场一样,也是淘汰赛。”

“啊……”刘念皱着眉头:“你想说……”

“是的。在比赛中,白纸黑字的题目只是第一道限制。在几百万人参与的大型考试中,揣摩对手的心思是最事倍功半的做法,但现在场内满打满算也就两百人——所以要离胜利近一点,不一定需要多优秀,只用踩下一个选手。”

刘念沉默。

“嘛,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做法…”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切入点。

“不,我也想的这样。”刘念垂着头打断他:“但是这么多人,怎么去找一个能够揣测他写作方向的人?——你想的是那个人的话,我只能说我并不觉得他会……钻入这么显而易见的陷阱。”

那天食堂里氤氲在眼前的雾气合着那人爽朗的笑声出现在她闭上眼时的身边。

‘聪明人总会避开显而易见的陷阱,不为别的,就为以防万一。’

他那时这样笃定道。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蓝望帝眯起眼睛,他长得高,衣服又宽松,站在大部分人面前只是不苟言笑就足够有威慑力,更何况此刻还眯着眼睛弯着腰盯着刘念躲闪的表情:“你明知道他有足够的自信才会告诉你上一场他看似正确的思考结果。”

看似……?刘念晃晃脑袋:“可是……”

“‘你如果不在餐桌旁,就在餐桌上。’”蓝望帝退后一步,又露出温和的神情。刘念还是沉默着。

过了半晌,她才叹口气:“那就去吧。”

在一种由美国心理学家发明的、以探索人的真实欲望为目的的测试中,每个被试者拥有五分的可支配财富,他们要将这五分分给即将由低到高依次报出的条目中,买下自己最想要的。爱情这项命题在其中得到了精妙的阐释:美貌、财富、智慧、身材,这些看似只占一个便能在感情中如鱼得水的条件仅仅都只占到一或两分,而爱情本身却占了整整五分——也就是为了得到一份真挚的爱情,你几乎要放弃前面所有看似能将世间情爱手到擒来的条件。

但是那项测试中,还有一个出乎意料的、与所有其他格格不入的商品——你可以能用这五分中的两分,买下一整座图书馆。

怎么会有人抛弃一分的财富,去买两分的图书馆?这简直是本末倒置。

但事实是,为此付款的年轻者大有人在。家庭、爱情……那些五分的选择,只是买下一座图书馆便要永远错失——就算这样,也有人只用了这两分。当然,如果我在现场,也一定是其中一个。

“现在,我还没有付出我的两分,就几乎独享了这座图书馆。”余白笑着站在他们面前:“我真的比吃了一大锅东北铁锅炖还开心。”

你昨天晚上刚做过铁锅炖好吗?不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只是做多了吃腻了吧好吗?

不过毕竟有求于人,刘念还是忍住了吐槽的冲动,沉默的脸上难得显出点与水平具备的神秘感,结果一开口又在暗怀期待的蓝望帝眼中把那个堪堪逼近文人墨客的刘念打回原形:“哥我求你个事儿。”

“没有思路吗?”余白愣了愣,畅快地笑起来:“这有什么!随时都可以来问我,毕竟我除了战争,什么也没写过!哈哈!”

诶……?

“不信的话,松贞说,只要你看过我写作的样子就懂了。”余白笑着拍了拍刘念的肩膀,看得蓝望帝幻痛一下:“正好我现在有点灵感,准备去写作室了!要跟着来吗?可以看,不是这次的命题,只是我为了巩固做的日常训练。”

不信……

怎么会不信。

只要你看过写作的他。

你很容易看出他的状态——当他有神时,他的双眼几乎是雌鹰的锐利与狮子的胜券在握。他的双手在键盘上敲打的姿态宛如野兽的刨赴,每一根手指都现着举世无双的锋芒。正是如此,他对于大场面除了战争几乎没有擅长;虽是如此……看看他描写的战争吧!看看他英勇的人物与哀伤的命运,你会惊叹于他对战争的热情和他的写作天赋竟能如此相得益彰!仅仅是一段爱人的吻别,也必须要沾染战争的烈才能写出;但一旦与战争相关,他的一切描写都如此浑然天成……这不是他的梦魇吗?在前来的道路上,他腼腆笑着的自我介绍中,他只有在提到自己的童年时会流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自豪表情,其他爽朗的笑意只是沾了这份自豪的光:“因为小时候一直做关于战争的噩梦,所以只会写这些了……我很多时候只是记录我的梦境。”

这就是你的梦境吗?这居然是你的梦境……

他何时写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眉眼慢慢垂落了,睫毛的阴翳投在他微阖的眼睑下,连带着脸皮、鼻息、嘴角都想拍打在墙上的一大团浆糊慢慢地滑落了,到最后,他的背稍稍地驼起来,胳膊窝在双腿间,再看不见那一双舞动着的骄傲的手了……那时他就写完了。

“眼睛好疼。”他蹒跚着起身,慢慢悠悠晃荡着往外走,像领完奖章从掌声飞涌的台上走下、走入夕阳、在晚霞中慢慢消去身形的退役将军。

爱情、战争。

“好像也没有多什么提示嘛!”刘念气鼓鼓打了蓝望帝一拳:“你还想到什么别的没有?”

“你真是……”蓝望帝叹口气:“你自己也说一下好不好?明明肯定也思考了很多——”

一提到这茬,刘念又可怜巴巴缩回袖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含糊不清隔着布料的低声诉说:“我怕我误导你嘛……我说!说就是啦!”

“不过我分析的倒和题目本身没有太大关系……”刘念一边抠着手指一边口若悬河:“我分析的是你早上提出来的、淘汰赛这个机制。”

“——体裁、时间、长度都没有给出具体标准的情况下,没有思路的人自然会想要钻研别人的思路再踩着台阶出奇制胜——嘛,也就是我们现在的做法。”

“没有时间限制、又能自由提交的情况下,有思路的人会着急——怕在与别人思路重复的情况下自己成为那个第二份;没思路的、等别人在提交后被告知的那批人更着急,所以所有人都在抢着成为先提交的。——我们的时间很少,这是第一。”

“体裁虽然也没有限制,但在座的这群人所获的奖项中,小说这一体裁的至少能占到百分之五十吧?——倒不是因为所有人都出奇的一致,只是因为国内外小说都是最热门的主流。所以可以给出这样的假定,如果超过半数的人确定用小说体裁,那么本身动摇的人也会迅速跟上。”

“但是毕竟人这么多,我们又不能一个个问过去——所以只要内心认为‘超过半数的人确定小说体裁’的人数超过一半,整体中用小说来写作的概率就无限趋近1。这样再思考下来,只要有一个人确定写小说,所有人就会狂热地跟上。这是第二。”

“长度。如果接受了关于体裁的假定,那么长度自然也是按照小说的篇幅来考虑。长篇?在没有告知死线的情况下,人反而会因为被平均线丢下的恐惧而诞生更快的速度,况且对所有人来说,长篇的难度就让人产生‘事倍功半’的畏惧。短篇?王树说写作就像跑步一样,最难的反而是一直冲刺的四百米,短篇也像这样,对才能和运气的要求太高了。所以最中规中矩的、三到六万字,大概是大部分人的选择。”

她咕嘟嘟喝下一大口水。

“这不是自己分析得很好嘛。”蓝望帝笑着看她:“为什么还需要求助我们呢?”

刘念喝了一半的水呛到气管里:“你你你……你果然和李诡背地里有所勾结!”

“毕竟也算是一个学校的嘛。”他还装上委屈了,却装得不像,只露出一些活灵活现的狐狸尾巴:“我和你想的差不多,但没思考这么完善,只是觉得在选题难度这么高的情况下,聪明人一般都会避开高风险的小路,虽然小路最易出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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