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流露(1 / 1)

我一直觉得我是了解自己的,起码在思维层面,清楚知道事情的逻辑,每个人的惯性,在每一个路口选哪一条路恰当合适——但有些内容仿佛不受思维管控,会自己跑出来。

与她有关的事情,就是这样。

我们不常交流,不常见面,每次碰巧相约也是说些近日生活,旅途中共同认识的人,她曾经开一家小小的咖啡店,在她的城市用缓慢的节奏建立一个小小的圈子,阅读、电影、相约赏花游玩,都不是传统商业思路,却也欢乐充实。与初见时的冷静漠然全然不同,在她的小世界里,养猫养花,研究不同品类的咖啡,拍照仍旧喜欢细节,被拍时喜欢闭上双眼扬起下巴,一张大大的笑脸。她读很多“没用”的书,哲学、瑜伽、中医、散文、小说,看起来都对生活没有明显益处,但每次见面,能明显感受她的沉淀与成长,脑袋里不知道装了多少新奇的东西,对神秘、轮回、灵性不断探索,我一直觉得她神叨叨的,尽管她表达起来逻辑清晰,证据确凿。

她有明显的擅长与不擅长,有时候像老鹰一样对文字有敏锐的觉知,她的散文很棒,不止自然流露还有对生活的深度思考,提供崭新的视角;有时候像小鸡一样稀里糊涂没有方向感,不认路,对生活上的事完全不擅长,像个土人,看似认真听过多次,也不会记得,她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

相识十年,聊的都是无关痛痒的话题,但许多内容像是自己长了腿,会自动跑进脑袋,我原本以为记性好的我只会记得那个令人舒适的场景,但每当遇见,这些内容又会自动跑出来,闪过她的影子。

有一年在海边喝茶,是她喜欢的素食下午茶,海浪拍打海岸,有游客站在露出的礁石上拍照。我跟她说起海边渔民的潮涨潮落计算方法,她貌似很认真听了,算了算发现真的四点半开始涨潮,看见礁石渐渐被淹没,兴奋半天,开心喝掉两杯茶——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接着,她望向大海,沉默,半晌之后,突然转头说:你看那位带红围巾的大姐,如果二十年前,她在这里遇见一位普通的渔民,一场关于潮涨潮落的交流,她坐在这里安静看海离开,二十年之后的今天,他们又在这里遇见,这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像个成熟的社会观察员。

这两面,都是她,我相信她还有我未曾见到的其他面,彼此之间可能相互冲突,但我笃定认为,都拥有同款失落许久的单纯品质。当她看向你微笑,你会看见她身上的光亮。

印象中那天还聊到诚品书店,聊到人生际遇对人的影响,但后来的日子里,我再看见桂花糕,总会想起她那天说:桂花还是适合酿酒,做成茶点甜腻了些,实属浪费。

她不喜甜食。

生病之后,在是否要告诉她这件事上,我陷入短暂纠结,一部分不愿一部分不忍一部分不知从何说起,我没有说。只是在相见的时候,邀约她多来这海边城市吹吹风,调整作息。她睡得太晚,我不想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会经历我曾经和此刻正在经历的病痛。

我轻描淡写地说,但她也许已经发现端倪。

与她见过之后,一无所知的船长一本正经跟我聊起兴趣爱好的开拓,要保持开阔的心境,这不是他的方式。

第二次手术和化疗之后,我说了。

我希望这件事是我亲口告诉她的。我不希望她知道的时候,一切已经完全失控,我沦为残兵败将,我不想。

我想了很久如何说,我甚至预估不到任何可能的反应,我并不像想象中那么了解她,以她的年纪和经历,这件事,应该是一个巨大的震惊吧。她完全呆住,我隐瞒了真实的病情。幸好——幸好,我看起来很健康,幸好,沉默许久的她配合了我的故作轻松,不至于场面太难看。

看她离开,转过身,我才长长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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