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舍身(四)初尝苦咸64(2 / 2)

公孙康默默看着自家妹子深隐在眸中的痛楚恍若瀚海流星般一闪即逝,也为之暗自悱恻不已,不知今日突遭刺杀、目睹鲜血四溅的噩梦,将会怎样影响这不知人世险恶的闺中少女。人生的苦痛,由此刻起,还仅仅是开始。</p>

见兄长敛容沉沉相对,公孙菡极力克制着心中百般懊悔自责,启唇之时语音轻颤。</p>

“其一,此次遇袭,聚仙楼中大多人并不知情,否则兄长未及赶到之前,他们在聚仙楼便可加害于我。菡儿恳请兄长高抬贵手,切莫伤及无辜。”</p>

公孙度默然,虽不置可否,却缓缓点头。</p>

“其二,那些侍卫,皆因我而伤损,我于心不忍,更为不安,菡儿知错了……还望兄长说动阿父格外优厚抚恤。”此时的话音已然哽咽,丝丝缕缕暴露出其内心的痛苦挣扎,双眸却依旧固执地与兄长对视。</p>

公孙度叹息一声,念及军中同袍与那以身殉职的侍卫头领,闷哼了一声表示应允。</p>

“其三,那车驾前的少年,怀必死之心,最后关头却并未向我痛下杀手,还望兄长寻到其家中老母,将他手中那枚银锭,另加些钱粮交与其母,以使其今后衣食无忧……这是那少年,最后的心愿……”</p>

说到此处,公孙菡再也控制不住内心伤感,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却执拗地坚持着最后一丝倔强,强忍泪水不至于滴落,只仰面定定望着公孙康等待明确答复。</p>

公孙康亦为之触动,看着面前如花容颜难掩的痛楚,那泪水几欲夺眶而出,不禁心中一软回道:“却……如何告知其子身亡之事?”</p>

“便告知其母,少年因救我而死。”</p>

公孙菡未作丝毫犹豫便脱口而出,说罢再不停留,回身走向幽深的后院。萼儿、苹儿犹自心惊胆战,忙不迭地在后步步相随。</p>

廊下的身影楚楚,却显得分外无助,而那面颊之上,早已珠泪成串无声地滚落。</p>

十两官银,一条人命!乱世之中,人如草芥。</p>

闺中少女今日方知,人世间并非都是风花雪月、烂漫和美,也充斥着生离死别、沧桑悲凉!</p>

自己的一意孤行,原本是出于一番好意,只想以身为饵,却葬送了如许多人的性命……</p>

太天真!太幼稚!一厢情愿的结局竟是如此令人痛心疾首。</p>

为了心中的少年免于追杀,却导致另一个少年惨死在眼前!还有那些侍卫!那些淳朴忠勇的叔兄,在自己肆意妄为之时,只是宽厚地微笑包容自己,之后便因自己而血洒街头!他们本不必死!那最后一刻面露苦笑的少年,本不必死!若没有自己的一意孤行,便不会发生这场惨烈的刺杀。</p>

那落魄少年,原本与这恩怨无关,彼此也素不相识,难道他就是自己要引出的坏人吗?人真的可以用好坏区分吗?他杀害了忠厚本分的车夫,也可以轻易地伤害自己,却在最后一刻放弃了!他本可以丢掉手中利刃求活,却故意举起刀来求死,而他在生命的最后,想着的只是家中的老母……</p>

公孙菡不仅心乱如麻,而且心痛如绞。此时此刻,她前所未有地怀疑自己、憎恨自己。禁足再好不过,自觉并无面目出外见人,倒宁愿将自己困于四方天中。</p>

太守公孙度对此次街头刺杀勃然大怒,然而无论如何没法子向归来后便一直抑郁不语的菡儿发泄,虽说菡儿正是此事的引火烧身者,若无她一意孤行,招摇过市,幕后之人绝不会寻得如此良机!</p>

此事却侧面警醒了公孙度,隐在暗处的田韶之流,尽管被诛全族,却仍然拥有可怕的实力,能够在太守重兵驻扎的望平城内,拥有短时间内便组织发动死士们埋伏刺杀的能力!尤其是那些顽劣的市井之徒,只须区区十两官银,便能令这些艰难苟活的落魄之人,前赴后继地飞蛾扑火!</p>

就这一点言,菡儿的任性施为倒也不能完全说是冒失之举,毕竟是无意间掀起了重重黑幕的一角,这黑幕之后,究竟还隐藏了多少杀机?那些世家门阀,究竟还拥有多少令人心悸的力量?</p>

至于少女的困扰与执念,公孙度此时也无暇顾及。身为辽东太守,不得不殚精竭虑当下形势的应对之策。</p>

夫人公孙林氏见爱女如霜打的花苞一般恹恹回返,心中爱怜不已,除苦口婆心温言抚慰,时不时亲自陪伴菡儿于府内修心养性,还另行增加了数名健壮仆妇在后院之中,以侍奉差遣之名,行看管护卫之事。</p>

公孙菡却一反常态,对所有安排皆视若罔闻。若在往日,依着她的性子,怎么也要闹到阿父身边纠缠个结果才罢休。</p>

日子一天天过去,事发后的公孙菡寡言少语,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倘若阿母在时,便乖顺端坐于身侧,或轻言细语闲话家常,或拈针引线纤云弄巧,温婉细腻地随阿母习作女红。公孙林氏无暇陪伴时,则一帘幽梦伴琴心,书卷墨香对月吟。</p>

一段时日的足不出户,却是慢慢教会了萼儿、苹儿棋枰上的黑白对垒之术,无边的落寞时光中,倒为三位少女平添了些许乐趣,琴棋书画诗酒茶,倒也自得其乐。偶有兴致迈出闺阁,却只在早已落花无踪的芙蓉树下踟蹰徘徊,若有所思。更多的,便是独倚窗前黯然赏雪,任雪般纯洁的女儿心思,如晶莹雪花,片片随风飘洒。</p>

所有身边至亲之人渐渐发现,太守府的小娘子公孙菡,再无痴缠嗔怪、言笑无忌的小女儿状。</p>

哪怕兄长公孙康偶来探望,有心挑起兄妹相争,意图再现昔日追逐笑闹的温馨氛围,也再无回应。公孙康有一日故意找茬,戏称菡儿手中绢绣的猛虎下山,看着倒像土堆旁病蔫蔫的小猫儿,菡儿闻言也只是嘴角轻抿浅浅一笑,对此并不介怀,螓首蛾眉不为所动,只静静垂眸挑针引线。</p>

若此投石问路,奈何古井无波。公孙康无奈地与阿母公孙林氏面面相觑,见菡儿如此忧郁自苦,皆为之黯然神伤。</p>

“兄长记着喔,你还欠我一个礼物!若要赖账,我可不依!”</p>

不久前菡儿的娇痴嗲怪声犹在耳边,公孙康耐不住住心中的郁闷与不甘,尝试着做出最后的努力,“菡儿,可记得……为兄还欠着你一个礼物?”</p>

纤巧小手闻言一抖,针尖不慎戳破了细嫩的指尖,公孙菡却依旧垂首淡然道:“兄长还记得?我却是忘了……”</p>

一滴血珠悄然无声滴落在绢绣之上,缓缓湮散开来。</p>

公孙林氏瞥见了,急忙去牵菡儿的小手来瞧究竟,公孙菡却已将手指放入唇间。</p>

血,原来是咸的,带着一丝苦涩,带着些许铁锈味道。</p>

公孙康紧蹙眉头沉重地步出闺房,颓懒地走了几步停下,禁不住仰天长叹。</p>

活泼可爱、轻盈欢快、娇嗔痴缠的纯真少女,已然渐行渐远。</p>

昔日的菡儿,再也寻不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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