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地鸡毛(2 / 2)

“不小心……”静云竭力抑制着心绪,并不想当着孩子的面去正面冲突。伟峰却是丝毫都没有退让的意思,紧跟着冷笑了一声。这笑声听着有些刺耳,静云身处在一堆碎片里,薄薄的肉身好似瞬间被满地的碎片扎中了,简直血肉模糊,退无可退。

屋子里登时充满了一种尴尬而沉默的气氛,伟峰梗着脖子,一点抱歉的意思也没有。静云幽幽叹了口气,去阳台拿了扫帚和簸箕,窸窸窣窣地将地面清扫干净了,而后倒进厨房的垃圾袋里,严严实实地扎好口子。厨房顶端的吊灯明晃晃地刺着静云的眼眸,看得她头晕目眩,周遭一切好似都是白茫茫的一大片,虚无、谵妄、痛苦得让人想放声大哭。

伟峰皱着眉头转了身,拎上公文包就催促着婉瑜赶紧出门。他不想看见此刻静云的神情,那种委屈、不甘的神色无疑于是对他赤裸裸的道德审判。明明他是这个家里唯一在赚钱的人,不管他今天是不是没有控制好情绪,也不管到底事情是对是错,他不允许自己在这个家里丢了一家之主的权威和尊严,这就是这个小家没有摆到台面上的潜规则。

大门被重重关上,静云仰头将眼里噙着的泪水咽了下去。餐桌后有一块立式镜子,她瞥了眼镜中的自己——白色起了球的衬衫,黑色的圆筒长裤,削薄的肩膀和瘦到爆起青筋的额头、手背,这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一地鸡毛的生活已经将她折磨得变了形。

静云扯了扯嘴角,苦笑了一声,而后习惯性地拿出吸尘器,将餐桌周遭又仔细地吸了一圈。桌上的手机震动了好几遍,显示着十来个未接电话。静云伸手揩了揩额头上的细汗,打开微信消息,原来是父亲找她,说是爷爷病重,要她赶紧去医院一趟。

放下手机,静云仰靠在椅背上,微微阖上眼眸。爷爷情况不太好了,那个家族里的主心骨,人人仰仗的爷爷竟然也会真的撑不住了。不是俗话都说好人才不长命,坏人能活千年的么?他这样苛待孙辈的人,竟然也会有这样一天,可见有些话也是作不得数的。静云被自己心底突然蹦出来的想法吓到了。人就是这么奇怪,有些隐藏在心里的想法,有时候总会在特殊时候骤然跳出来,把自己给震惊到。

静云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她刚到瑞士念博士的时候不过二十四岁,买的交通票还是瑞士标准下的青少年票。那时候爷爷还是一副矍铄的样子,指着静云鼻子胡乱骂两声也是中气十足。日子一天天的过下来,无声无息地飘掠过。时间在生活里被撕成了碎片,一缕缕,一簇簇的,丝丝拉拉缠住了手脚,不管人是什么样的身份,终究还是抵抗不了岁月侵蚀下的身体病痛。

跨上出租车的时候,静云脑子里盘悬着的是前些时日去找爷爷借钱的时候的光景。她茫然无措地上门,怯怯地喊了一声“爷爷”。静云的心性一向高强,要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是绝对不会这样去求这个爷爷的。可她知道爷爷秉性,在这个时候就必须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楚楚可怜地望着他,也许还能要得来个三瓜两枣。

只是去之前在家里对着镜子反复演练了多次的情景,到了真是上门想要借钱的时候,却是话梗在喉咙里,转圜了半晌都说不出口来。断断续续,好不容易将一句完整的话给说出来,爷爷也不过就是纡尊降贵一般地弯下腰,看着静云那双无限委屈的眼睛,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你一个女孩子没事念这么多书做什么?你就是念书念傻了,才把日子过得一塌糊涂的。不要以为你念了博士就有什么了不起的,看看你自己现在,还不是惨兮兮地要回来求我这个老头子么?静云啊,别怪我话说得难听,爷爷觉得你念个本科就已经是顶天了的事了。”

爷爷一贯都是带着俯视的视角看着她的,那话说得轻飘,好似在说一个毫不相关的人,不需要带任何同情的感情在里面。静云倒是很想去纠正爷爷的话,但是她是去借钱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会哪里还有说话反驳的份?她只得下意识地将手缩到袖子里,指尖紧紧掐着手心,好让自己忍着不出声来。

一种旧疤上剜肉的痛感从心底涌起,也将静云的思绪带回到了现实当中。静云的头有些僵硬地偏到一边,整个人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好像这样才能保护好自己的躯壳不被伤害。出租车震动着经过一片施工地段,她心底的暗涌随着车子的颠簸一阵阵的,简直难以遏制。窗外的一概景物仿佛变成了她小时候看的黑白电影,提线木偶般在摇摆、晃动。有时候能看到窗外那些人的嘴巴在张合着,好像是在说些什么,可是她实在听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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