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杭州酱肉(2 / 2)

静云当然知道,爷爷是不会是因为想见她才叫她去医院的,他不过就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称手的廉价劳动力罢了。跨上车子绝尘而去的时候,静云仿佛能从汽车后视镜里看到爷爷那双半阖着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在监督,在窥探她的一举一动,射出一溜清冷的光,仿佛连带着她此刻脑海里的波澜也尽数在他的掌握之中。这世间的事情就是人人都如一出戏剧的主角,明知道一切不过是一场演出,可是又挣扎着在里头深陷其间,不停地纠葛。就如同她明明从心底里厌倦了跟亲人这样的相处,可她还是需要继续维系下去,给对方,也算是给自己一份中年人才需要的假把式体面。

到了住院部出了电梯,静云瞧见父亲林诚初蹑手蹑脚地正从病房里出来。一看是静云来了,林诚初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静云晓得怕是爷爷临时情况不太好,病房里头刚忙乱完一阵,这会正是要休息的时候。

而父亲的身边还站了一个打扮时髦洋气的女人,皮肤有种医美过的白皙、紧致痕迹,眼睛却是有些浑黄的,看起来有种又年轻又疲惫的怪异感。一头瀑布般的大波浪卷发从肩头单边垂落下来,一身天蓝色的医美诊所工作服,领口上别着一枚精致的蝴蝶珍珠胸针,自不用说,眼前这个正是她的表姐林月了。

林月目光投射过来的时候,静云大大方方地仰起头来回应了一个微笑。刚才在病房里的时候林月就有意无意地打听着静云的情况,林诚初想着这俩表姐妹许是有话要说,也便识趣地拎着热水壶借着打水的名义先走开了。

“我在这附近新开了一家分店,反正爷爷这会还没醒,要不先去我那坐坐?”林月笑吟吟地张了嘴,一排烤瓷牙白亮地有些炫目。静云心底亦响起了一个声音,这不是随口的邀约,恐怕是有备而来的。但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倒是要看看林月今天想要玩的是什么花样。

离浙一医院步行不过十分钟的路程,林月却刻意让静云坐着自己的保时捷911敞篷跑车,轰着油门去所谓的医美诊所的新的分店。微风和煦拂面,林月的发丝随着风的韵律扬起又落下,茉莉与椰子混杂的香水味道一点点浸入静云的鼻息中。静云记得这是一款Gucci新出的香水,上次与婉瑜经过商场的时候,被柜姐拉着试过。据介绍,这瓶黑色的香水100ml就要一千七百多块钱,静云当场惊诧地合不拢嘴,心下直呼这难道不是当街抢钱么?在柜姐鄙睨的神色中,她狼狈地带着婉瑜快速逃离了柜台。

若从心理安慰的角度来说,这时候静云大可以告诉自己,林月身上飘散的是金钱堆砌的脂粉味道,她自小受的教育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对此理应不屑一顾。可是女人天生的细腻感官和对花香的迷恋又无处不在传递着喜欢的讯息,乃至静云自己都下意识地吸了口气,实在激不起任何厌恶的情绪。虽是表姐妹,一样姓林,当年念书不如自己的林月是在物质欲的秋千上恣意飞扬,而她则在现实的苟且里残喘,人生的境遇显然并不是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静云也无数次地思考过人到底应该如何才能在这世间保有尊严地活着?象牙塔里的时候,她一定会天真地觉得是取决于人看过的书,拥有的心胸,以及走过的世界。而现在她从天之骄子变成了一地鸡毛的家庭主妇,对她来说更实际的尊严变成了她曾经最看不起的俗世里的东西——钱或者名望。

有钱人才可以视金钱为粪土,可是普通人要过日子是绝对不能说出这样的大话来的。小到婉瑜头发上的一根皮筋,大到家里的家电、家具,甚至是桌上的一日三餐,人只要还活着,还需要呼吸,伸手处处都是要钱的地方。没有钱就无法保障最基本的生活,那样尊严又何从谈起?

至于名望,那就更简单了。就像她的爷爷林廷宗那样,有名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变成了现实里的如鱼得水。虽然名望没有钱来的直接,但是只要他需要什么东西,只要张张嘴,甚至就是一个眼神暗示,总有人会去满足他的想法,恭恭敬敬地把事情给办妥当了。就算是在入院的时候,人家也会因为他国画大师的身份而特别客气、尊重一些。

静云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对她这样的人来说钱和名望应该如何去得到呢?靠家庭,父亲和丈夫自顾不暇,实在无从谈起。就算从现在开始丢下女儿不管重新出去工作,老老实实地奋斗个十年,清贫的文科学术生活也未必能如愿。前进一步是继续清贫,退后一步是万丈悬崖,在敞篷跑车里五分钟的人性思考倒仿佛是难得的喘息自由空间。这就是现实,叫人无可奈何,又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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