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决定19(1 / 1)

等到大伯林诚滔和三姑林诚芳赶到医院的时候,两人都觉得很生气,甚至还把老爷子拉在裤子上的事都归结成是林诚初看护不利的过错。林诚初被这样冤枉觉得很无辜、也很冤枉。这明明就是老爷子自己身体出了问题,怎么都甩锅给他了呢?就算是二十四小时贴身伺候,也阻止不了老爷子身体情况一日差过一日呀。再说了,这两天大哥和三妹都借口说忙,一个个的关键时刻都不见人影,还不都是他在老爷子身前一把屎、一把尿伺候着?结果出了这么点事,就全都变成他一个人的过错了。林家从来就没公平可言,他就算一肚子窝火也只能认了往肚里咽。毕竟没有人会在乎他能有什么情绪,都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

兄妹三人在病房外的争执,老爷子充耳不闻,一点都没有想要细究的意思,毕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只需要在病床上躺着,一帮子孝子贤孙总会把该走的过场给走完。只是他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悲哀,他的状态已经发展到了完全不能自控的地步了,是出了大问题了。原本只是身体上一部分的不能自控,现在已经开始发展到大脑了。倘若病情继续加重,他离神志昏迷也不远了。像他这样年逾八十的年纪,所有的病情恶化都是飞流直下的,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变化,就是连人带石头滚落到深渊,完全不给人任何回头路的机会。

现在既然已经开始排泄失禁了,离最后归天恐怕也就是时间的问题了。即便林家兄妹三人都极不情愿再去讨论这个问题,但是的的确确老父亲已经病入膏肓,几乎要彻底失去了自主能力了。这已经不是谁来医院照料的问题了,是急需要选择是否去安宁养护走完最后一程了。兄妹几个反反复复的协商,静云、林月、道川也被拉进了家庭会议里讨论,最后都是以争执来结束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这秤砣偏来偏去的,始终也没有一个能够最后拍板的决议。

“都给我滚!静云留下来!”爷爷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下了逐客令,他的喉咙好像打了结,声音一抽一抽的。他真的厌烦了每一个人嘴里都在讨论的“安宁养护”这个词,命运从来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什么时候轮得到这几个子女来替他决定命运了?他脑子是坏了,开始不好使了,可是也还没沦落到需要任人宰割的地步吧?

窗外的知了已经开始叫唤了,那叫声声嘶力竭,仿佛有今朝没明日似的,非要拼命才可以。静云送父亲还有大伯、三姑出去,到电梯口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道川的眼睛在眼皮下溜转着看她。他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那是一种警惕,也是一种无言的警告。林月拍了拍道川,提醒他电梯门开了,他这才低着头钻进了电梯里。

所有人都面对着静云,悄无声息地统一将视线都聚集到了她的身上。静云感受到自己从头到脚每一个部位,都在被人赤裸裸地扫视着,简直无从躲藏。电梯门关上的刹那,扬起了一阵灰尘,钻进静云的鼻子里,又痒又辣的,让她一下就跟着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出来。

爷爷这会让她留下来又想干什么呢?她见过爷爷最不堪的一面了,莫名其妙有让她留下来,实在不像是他的做事风格。静云觉得爷爷越来越古怪了,很多时候似乎都在琢磨着奇怪的事情,像是一只潜藏在病房里折翅的老鹰,随时晃动着他的脑袋,观察着周遭的动静,任何时候都可能继续煽着余下的翅膀冲出来胡乱进攻咬人。

静云进去的时候,爷爷正使劲地耸起脖子,试图让自己精神状态看起来好一些。可是他的头实在太僵硬了,肩膀又是垮下来的,一副脑子指挥不动脖子的样子,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一样显得十分怪异。

“爷爷,你想跟我说什么?”静云搬了凳子在床边坐下,一脸认真地问着。

“我要喝水。”爷爷再一次地答非所问,又在命令静云做事了。这一次他的语气更加生硬,仿佛是为了彰显他的力量感。静云于是明白了,在她撞门进入卫生间的那一刹那,爷爷是永远不会原谅她的了。身为一个孙女本身就是她的原罪,而见过爷爷最狼狈一面的她更是罪上加罪。那就是一枚生锈的钉子,深深扎进了老爷子的心里,这令他感到耻辱和愈发怨恨起来。钉子一旦扎进去了,就永远都不可能再拔出来。非要拔出来的话,那就是血淋淋的一个窟窿,溢出的血都能把人给淹没到窒息掉。

“好。”静云从一旁的水壶里倒了温水递过去,看起来十分的平静,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爷爷心里涌起的波澜。他要是喜欢作,那她就陪着作,这就是身为林家孙女的责任,她无法推脱,便若无其事地将不能说出来的龃龉给咽下去。

她不由得又想起了《老人与海》里面,在面对成群结队的凶恶鲨鱼的围攻的时候,老人所用的事坚定的力量和狠毒无比的心肠,在几乎没有希望的情况下与鲨鱼搏斗。那一刻在老人心里是下定了决心的,他要跟它们斗到死。鲨鱼尖牙再厉害,到底也是畜生。而人獠牙的时候,也可能是比鲨鱼更厉害的东西。静云也被自己心底突然涌起的想法吓了一跳,但是她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因为她知道以不变应万变才是这世界的真理。

“我想好了,那些该死的化疗我都不想做了,明天就转到安宁养护病房去。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谁都不许插手多说一句!另外你帮我安排下,叫我的经纪人James带律师过来,有些遗嘱和财产分割上的事情也需要安排下了。“说完,爷爷仰靠在枕头上,闭着眼睛又想了好一会。他需要把人生中的所有重要事情都想一遍,确保这会不会被遗漏。

遗嘱这件事情,在西方人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玩意儿。天塌下来之前总要安排的明明白白,这是大部分西方人的共识。而在中国不一样,不仅仅是安宁养护,就连遗嘱都是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面前不能言说的禁忌。但凡家里头有人主动提起这事,那是会被道德压力给谴责的。

而林廷宗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没有选择的人了,即便他心有不甘,也不断挣扎,可是他已经被命运抛弃了,灵魂已经被病折磨得千疮百孔,再也不可能有什么希望和未来了。他的腰上很痛,不仅仅是因为那一跤摔的,更是因为他过去所获得的荣誉、名望、社会地位都压在了上面。这么多在意的东西,分量是很沉的,也足以压弯人的腰板。

明明他心目中的遗嘱是没有静云的份的。甚至此刻静云就在眼前,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想要给这个孙女多留点什么东西。静云在他心里就只是个会念书的掉书袋的女孩子,生活一塌糊涂的没有救了。可是一旦涉及到安宁养护和遗嘱,他又不自觉地想到由静云来执行。静云虽然日子过不好,可是到底脑子还是好用的,只要是交代到她手里的事情,基本都是周周正正的不会出什么差池的。

偶尔的,林廷宗也会遗憾地想,为什么静云不是个男孙。如果静云是个男孩子的话该有多好?这种矛盾的心态时不时就会从心里头冒出来,这都是老爷子不能说出口的话,心里头暗暗咀嚼着却又很不舒服。他是如此讨厌这个孙女,却又在他身体和意志最薄弱的时候最需要她的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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