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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腕被重锁紧锁固定,瘫坐在湿冷的地面上。黑发四处散乱,皮肤苍白如纸,依稀能分辨出身上曾穿的红衣,如今被新旧的血染了,红得不甚均匀,有些地方已被污成了黑。

明明是半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的模样,他却还是像个被人深深忌惮着的恶鬼,身上贴着许许多多的黄纸。

那人低低垂着头,好像是在数地上的蚂蚁,只可惜连脖子都被粗重的黑铁圈禁锢着,像是被折断了一般。形销骨立,细若枯骨,和清风晓月的僧人相比,他连个活人都不像。

滴答,水声的来源终于找到了。

原用来取酒的竹管,被突兀地插在他头顶掉灰的墙上,极寒的水珠由灵力控制着,一滴滴不间断地从中落下,不知道有什么作用。

厚重的钟声将时间无限拉长。

“一、二……十二。十二条人命,你真狠心。”柳闲朝地上刚数完数目的蚂蚁道了声永别,抬腿换了个坐姿。和尚闭着眼,不说话,连呼吸都没有声音,和死了没区别,只有水滴声回应他。

他锲而不舍地问:“我在这里呆了多少年了?”

“一百零七年。”绛尘终于睁开了眼。

“被那群没良心的派来这破庙守了我这么多年,你真亏。”柳闲惋惜地叹了声:“多少人一辈子都没有一百零七年。”

他撇了撇嘴:“我这种好人被你们关了这么久,也是真委屈。”

绛尘微蹙眉盯着手中发烫的念珠,心中莫名不安,除罪的经文越念越快,他道:“上仙无须自谦。”

“自谦?”

柳闲不解地问:“你是在尊我为谦和仁爱的上仙,还是在骂我是罪该万死的魔头?”

他不解地抬起了头,看着寺外满树的山花。

他卷着一丝比东风还缱绻的笑,抬眸的那一刻,满堂的金印、呼啸的卷云、垂露的春光,骤然都失了颜色。

人间只剩了他一个焦点,倒不是因为他美得太夺目,而是因为太诡异了。

他像一个恐怖的绝色人偶,被抽了魂似的,除了眼角几条将干未干的妖冶血痕,其余什么都没有,只有木然的灰。

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山石草木,眉眼弯弯却没什么笑意,瘦削沾血的脸上嵌着两颗无光的瞳孔,光都被吸了进去。

想到因闯山死了的那么多人,他问:“大师,对无辜之人的生死视而不见,佛不会怪你吗?”

“那是他们的命数,贫僧管不了。”

闻言,柳闲不可置信地笑了许久:“那你还管我?少讲冷笑话。”

“上仙,您犯下重罪,心有恶念,不能放您出世。贫僧身微力薄,守着您,已经尽到了最大的责任。”

钟声停止后,绛尘站起身,手上的念珠却突然断掉,周围的乌鸦开始频繁嘶叫,他的眉头已经蹙成了两道锋,迟疑片刻后他竖起手掌,朝着笑佛福了最后一礼,往庙门外走去。

柳闲知道,他是又要下山给人超度了,在别人送死时不阻止,反等人死了之后念经,还真是人模狗样,心理变态。

他白了眼这秃驴:“大师,为我摘一枝花回来吧。花开正好,魔头也想看看。”

“好。”

那和尚端端正正走了,又沉沉稳稳回来。雷打不动地在山下待了一个时辰,他超度了那十二具残尸,盘了百年的佛珠在去时碎了一地,如今仅仅拿着一枝梅花。

白袍僧人行着单掌礼,躬身递给柳闲红梅。他面色冷然,紧闭着眼,口中默念着清心咒,看着是个仙风道骨的高僧,可惜在柳闲也接触到这花枝的时候,他手一僵,瞬间沉了脸色。

有人笑着:“不敢看我?已经晚了。一百零七年了,绛尘,你还是这么笨。”

浓郁的梅香袭来,沉沉地包裹住了绛尘。大脑里一片混沌,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破败得快要死了的人,轻松打开了由千年寒铁制成的锁。

柳闲一片一片揭下身上贴满的符纸,数位大能费尽心血画成的镇仙符咒,经他手轻轻一弹便化成了飞烟。

绛尘的四肢百骸大叫着恐惧,全身的血液就快要沸腾,他不受控制地瘫了下来,柳闲俯身捏住了他的下巴,帮他持住了平衡,轻笑道:

“你们机关算尽想要镇我,却在这种小事上犯懒,用我的剑守山,亏你们想得出来。”

他沉思片刻,又点点头:“也对,毕竟你们都是废物,只有我的剑才能挡住所有闯山的人。可我是魔头,剑上沾染的血气能滋养我的身体,感谢你们为我疗了百年的伤,今日我要走了。”

绛尘模模糊糊地听着他的话,那声音清冽如山泉一般抚慰人心,手上的力道却强迫他偏着头,就快将他的下颌骨捏碎!

柳闲看着他颤动的双目,笑得好像簌簌开放的山花,他问:“现在天不生的宗主是谁?”

绛尘只觉得天地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灵心之中古弦断,乱石崩,他只能循着心迹如实开口:“是顾宗主……他还好好活着。”

“好。”柳闲满意地说,他手上力道突然一松,绛尘重重坠地。

“大师,今日就要分别,你送我一枝梅花,我不杀你,还你一场大梦,如何?”

眼前的破烂瞎子正在说话,僧人诡异地合上了眼,形如礼佛,不过这次他沉入了溺死人的梦境,竟然笑了。

“等你醒过来了,大可去找你的师父道友们,顺带帮我捎句话,就说——”

“来日方长,在下柳兰亭,先见过各位了。”

第002章 谢小将军

许多年不起身走走,柳闲觉得腿好麻脚好酸。他认真敲了敲腿,掸了掸身上烂絮一样的袍子,又东翻西找,终于从腰间扯下了一块不那么脏的布条,随手打个结,将就地蒙住了眼睛。

寺庙壁画上用金尘玉粉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三千年上古凶兽们伴着九千张倒画镇妖符——

用之镇仙,镇天下唯一的仙。

“……真丑。”他拧眉端详了片刻,也不知道蒙着眼该怎么看清这纷杂的画。

用梅花枝尾割开手掌,他轻抚上壁画,让鲜血顺着金玉纹路流散,逐渐长成一棵参天血树,顺着血迹一路的妖兽逐渐活跃起来,壁画沸腾,金光大盛!

倒画的镇妖符镇仙不镇妖,此时妖邪受了仙的血,突然重获自由,叽喳笑着十分吵闹,在万妖图中腾跃奔走,马上就要破壁而出!

“大家放松些。”

很轻的一句话后,四周静了。

星尘滚地,白光漫洒,他于其中岿然,倏地阵破。

暴动的妖兽终于破坏了所有阵法,五脏六腑的紧压逐渐消散,柳闲满意地看着那些实在算不上可爱的东西,轻拍了拍墙,嘴角勾起一抹甜丝丝的笑:“真好。”

妖兽也小心翼翼地笑,示意在他们墙外的同类割开墙,放他们出来。

柳闲回之以笑,“虽然我最厌恶妖兽,但你们对我有恩,我便亲手送你们无忧的一程。”

在凶兽密密麻麻的注视下,他最后瞧了眼倒在地上浑身洁白的绛尘,笑着走了出去。金殿外的风吹起他破烂的衣袖,他没有回头,背过身朝着万里梅林走去。

而在他踏出门后,庙内无名风起,千万股剑意从他割破的掌心奔腾而出,汇成九柄血色大剑,带着山崩地裂之势,从四面八方朝佛寺直直插去,片息不留!

樯橹灰飞烟灭。什么壁画,什么山寺,这里从来没有过,只余一片残灰。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1]”

沿着古道下山,他轻哼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小调,赤脚踩在湿润的焦土上,步履轻快,没留下半点脚印。

自他走后,方才还殷红的花林已全然衰败,同漠漠天地一色。山猫不要命地奔窜入高树,惊起树梢上的黑鸦苦叫着扑棱飞走,空中浮落几片鸦羽。柳闲抬手接下其中一片,合上掌心再打开,就只剩一抔黑沙了。

他眼上蒙着白绸,身后长长的丝带飘扬,终于见了出口。那柄淡色长剑仍然立在山口,剑气化作一道浮光跃金的帘,将他与山外无边的风雪隔绝起来。

柳闲抬手握上剑柄,那虚影霎时有了实体,化作一道通体莹白的长剑。

他抚着剑身轻叹:“不周。”

而后长剑嗡嗡,他瘪了唇角,心疼地抱着剑说:“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么多年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吧哭吧,我伤心死了。”

骨色长剑也跟着颤动了好久,仿佛在和他亲昵交流。

“我?”柳闲指了指自己,毫不在意地反问:“我怎么可能有事?”

百年来这把剑杀了不少人,剑身血气滔天,他却不嫌不畏,仔仔细细地用衣袖擦去剑上的尘土血迹,拿着左看右看,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之前剑柄上还挂了一枚他很喜欢的剑穗,如今却不知道丢哪去了。于是他拿出唯一一根没有化成灰的鸦羽,低头挂在了剑尾。

他轻拍了拍剑身,眉眼弯弯道:“我们回家。”

他用剑尖缓缓地挑起了那道隔绝春山和冰原的帘。外头狂风呼啸,寒霜等不及地想要灌进来,在靠近他时却又好似风月旖旎,温柔得仿佛不是可摧折一切的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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