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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硬着头皮继续道:“你沐浴时睡着了,受了湿冷,先起来擦干身体,再换身衣服。要是你身体不适,我可以帮你。”

柳闲眉头紧蹙,试图看清他是谁。过了好半晌后,他僵硬道:“不用了,多谢。”

先前突如其来的柔情果然只是个借别人名头偷来的错觉,谢玉折无意识地咬了咬舌头。

本也只是萍水相逢终将散,可此刻,他心里却有陌生的东西在发酸,这种酸正在腐蚀他的筋骨,他却不会将其剔除的仙术。

他再没有留在别人房间的理由,点头道好,招来人搬走了木桶。

他走后,柳闲坐起身来,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

故事,故去之事。梦到那么久远的事也就罢了,居然还糊涂到把活人当死人,这无疑对双方都是一种侮辱。

浑身湿漉漉的,此刻他难受得不行,完全没意识到梦里的十七有多异常——他根本没有脸。

迅速把黏在身上的里衣脱了下来,他用工整叠在一旁的毛巾擦干了身体,打开芥子袋精挑细选着衣衫。

然后他就要骂人了。

一个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声音在门口说:“柳闲,掌柜让我来给你送衣服。”

那人故作礼貌地敲了敲门,他还没答应,门就被打开了。

好没礼貌!

其实谢玉折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柳闲今晚恹恹得实在不像生活能自理的模样,所以在推门而入时,他并未想太多,只以为柳闲仍软趴趴地躺在床上,可他却盘着腿,还赤裸着上身,正在认真搭配新衣。

于是他便看到了那人衣袍下的身体。

千疮百孔,沟壑纵横。

白皙劲瘦的脊背上,遍布的疤痕深深浅浅,好在都已愈合。

谢玉折常在军中,行军打仗之人身上也难免有多处的伤,所以在看到这画面时,他只是用力握了握拳,告诉自己就算勉强也要习惯。

即使是丑陋的伤疤,在他身上也像一副破得美丽的画。

可在柳闲的蝴蝶骨之间,竟有一道诡异的长痕!那不是疤痕,反倒像被拉长了的古文字,仿佛有人用朱砂在其上勾勒,邈若河汉。

像是突然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那个瞬间被拉得很长。

谢玉折步步走近,但一把挂着鸦羽的剑已经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的皮肉!

他不能再向前,疼痛后知后觉,却仍盯着那道恢诡谲怪的红痕,恍若勾魂。

一道又一道,他肯定很疼啊。

谢玉折张了张嘴,没再开口,别过头,把自己手上的衣服递给柳闲。

“我不需要你帮忙。”再转过头来时,柳闲已经穿上了衣服。

“你背上的那一道……是怎么来的?”

“伤。”

谢玉折无言。

柳闲问:“吓到了?可一个活了上千年的逍遥剑客,身上怎么会没有点伤呢。”

床上的被单已经湿透,谢玉折原想为他换一间房,此时又觉得自己没有那个立场了,他的手臂正流着血,背过身欲走。

“还没让你走,”柳闲又叫住了他,“你也知道你快死了吧。这里离上京很远,车马再快也要奔波十三日,但我带你御剑,仅需一日。”

“我要先见一个人,一天之后就陪你回去,天子发难,我让你活着,让谢家活着。”

柳闲身上的衣服穿得着急,衣衫半解,连缠眼的白绸都不那么紧实,懒懒散散地散落在他胸口。被人窥视后的怒意消得很快,他像一支九曲弥雾的溪水,更加看不破。

今夜谢玉折总有些落寞,他轻声问:“你为什么总想要我活着?”

柳闲倒也不遮掩,直截了当道:“你大可不必视我为良善之辈。我要利用你,所以才帮你。”

谢玉折总是选择性忽视某些字眼,喃喃问:“帮我?”

柳闲认真地看着他,他想避开视线偏过头,柳闲却不许,手指强硬地扣住他的下巴,凑近盯着他的眼睛,呼吸交织,恶兽近在咫尺。

“嗯,我帮你。”大拇指重重按着谢玉折的嘴唇,不许他说出半个“否”字,柳闲慢条斯理道:

“你要帝王之命,我取来送你;你想取而代之,我也能抵百万精兵。”

他说:“我只要你活着。”

谢玉折的心跳都涩了,杂乱地跳了很久,柳闲却从容。

好像人间万难,于他都不过尔尔。

“不过,未来你总归要踏足上修界的,要是真的谋朝篡位,也当不了几年皇帝,离开之时还会留下一个烂摊子,有亏阴德;所以我更建议弑君,我让那位天子陛下看不出任何异常地死去。”

“君主死得蹊跷,太子想要在动荡之中安然登基,需要谢将军手中虎符的支持。他先全力协助太子,再逐步归还兵权,大动乱平息后,便自请解甲归田。”

“彼时新帝根基不稳,或许还会央求将军留下,当然不答应。为显皇恩,你们回老家的路会格外通畅。再等到他大权在握,谢将军已经勤勤恳恳收割了好几轮麦子了。”

听柳闲娓娓道来,谢玉折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口中的方法大胆到异想天开,除非他真有以一敌数万的能力,否则绝不可能实现。

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看到柳闲垂着眸,修长手指慢理衣袖,唇角笑得温柔,言语却极其残忍:“天子死在我手上,也没人会有异议;我杀了人,不会影响你名垂青史。当朝太子比他爹贤能数倍,阵痛几年后,也能独当一面。”

信口讲出闲盘算好的一切,他一字一句问:“很轻松两个选择。谢玉折,你怎么选?”

把诛九族之大罪说得如拈花煮酒般清雅,全天下也只有眼前这一人了。柳闲一身白衣,锦缎长长垂下,看不见他的眼睛,低头时便多了几分佛性。

他好像真的能轻松做到别人苦求一生的一切,毫不相干之人的性命于他也当真毫不在乎。

谢玉折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并非无赖,也并非无心,而只是百般人事都入不了他的心。

可那样一颗空旷的心,也会做梦,梦到一个长久不见之人,还在梦中真切地笑。

他转身,沉默地拉开了门。

“所以你是都不选了?好忠义。”柳闲自觉无趣,又躺了下去,翻身背着门口,把眼睛上的绸缎取下来,就这么捏在手里,闭上了眼。

在踏出房门前,谢玉折转过身,对他行了三次拱手礼:“柳闲,我明白你的好。可在其位行其事,我身为将士,要守护的不止谢姓人家。帝王之怒,流血漂橹;弑君篡位,战乱横生。若为了谢家人让天下人无辜受累,此非玉折心愿;您的好意,玉折再拜感激。”

谢玉折太贪心了, 可人间若真有双全之法,又该从何而得呢?

像这种倔驴,言语劝阻是毫无用处的, 只有在亲口尝了恶果,被打碎了脊梁毒哑了嗓子之后,才分得清是非。

柳闲再也懒得再管, 反正主角命大,作死也有好机缘,他只想睡个好觉。

这晚,客栈某间天子号房门□□叉着悬两柄封条似的利剑,剑尖之间挂了个横幅,上写着九个凌厉大字:“姓谢者入此房杀无赦”,杀气腾腾得能吓死个人。

别说姓谢的了,百家姓来了都不敢进。

翌日柳闲睡到自然醒, 下楼时后厨已经在准备午膳了。店小二对他说小公子已先行离开,并有话转达:“人各有命,不必挂怀。”

他毫不惊讶地道了声谢,转眼便兴致勃勃地拿起菜单,点了几样看名字就色香味俱全的好菜。

毕竟谢玉折把他从水里捞了起来,为表感谢,他也要多长点力气, 把他从死人堆里捞出来。

他发现自己还是对这人太宽容了,要是在平时, 他只会直接把人打晕了绑着,打包送到谢府门口, 之后的事情全都顺理成章。

谢玉折非自己回京,他拦不住, 好在还有追踪符,他只愿在他们见面前,谢玉折能不死在别人手里。

据说很多人的祈福都是向上仙祈祷,希望神仙显灵;他这个上仙想要效法,就只能在自己心里大声默念三次:谢玉折别死、谢玉折别死、谢玉折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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