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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就想,倘若谢玉折的剑术能永远这么青涩,他会送他一把好剑,但是,那最好是一柄从来不用出鞘的剑。

记忆断断续续回巢,他才发现,有些苦果分明就是自己喂到自己嘴里的,还真是怪不了别人。

“您觉得我练得怎么样?”谢玉折心脏怦怦跳,亮闪闪的眼里满是希冀,似乎想从天下第一剑嘴里听到鼓励的词语。

柳闲摇了摇头:“毫无章法。”

谢玉折的双眼迅速暗了下去,他捏紧了剑说:“我会努力的。”

柳闲却扣起了他的头,他说:“毫无章法的同时也无匠气,我可没说是不好。”

谢玉折没人教就能练成这样,的确有着无人能及的天资。他的剑术自成一派,和从小在仙宗训练长大的剑修学的不同,能在别人完全意料不到的地方取敌性命。

柳闲意识到,或许谢玉折根本不用他教,只要结了灵丹,就能青云直上了。

谢玉折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柳闲还没来得及面色凝重,就又被他迅速的变脸逗笑了,他的眼神一会明一会暗,就像个白炽灯,而开关握在他手里一样。

“过来歇会儿。”

他坐下拍拍自己身旁的小凳,谢玉折乖乖坐下,将他被放在鼎里的左手取了出来。只见谢玉折原本被碎成渣滓的骨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修长而有力,宛如新生。

柳闲把他那双手翻来覆去地看,惊叹道:“不愧是方宗主亲自炼出来的鼎,效果真好。”

谢玉折也完全想不到,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神奇的宝物。

柳闲起身说:“既然都好了,那就回去见你爹吧,给他看看,你的手已经医好了。”

“……好。”谢玉折再也逃避不了了。

柳闲原本计划着先拜见顾长明,再亲自从他手里借来菩萨鼎的。可不赶巧的是,顾长明这旬压根不在这里。

赵元修意倒是在,可他却不主动来找他叙旧,他也没把他当回事儿,反正之后总会见的。

见不到思念之故人,他留在这山上也无事可做,于是又带着气运之子缩地回去,见谢镇南了。

将军府死了将军,和雍国却还没人发现,一如平常,街上叫卖的叫卖,唱歌的唱歌,连府内都是一派其乐融融,捏着国师送来的入镇令,兴奋地给自己打包行李准备搬家。

谢家是在疆场上传承下来的家族,万事自理自足,不习惯被人服侍;而女主人早已离开,父子俩又常年不在,恢宏的将军府里,其实只有一个老一辈就在的管家,和几个看家洒扫的仆人。

谢家人战死无数,人丁稀少,只留了谢镇南这一根残枝。他待人极亲切,没有半点主人的架子,平日得闲便和他们聚在一起,比起主仆,倒不如说是和乐美满的一家人。

他在风雨飘摇中做了半辈子谢家的主心骨,此番归家,谢家又平安,众人都高兴极了。

柳闲探头往府里看了眼,回首对谢玉折说:“谢将军不在这里。”

死盯着家人脸上绽放的笑颜,谢玉折眼神失了焦,有一种近乎喧闹的痛苦吞噬了他的大脑,每一步向前都在撕扯他的心脏,他是个几乎从没有感受过父母亲情的人。

“师尊,我们不进去了吧。”他僵硬地伸出手,扯住了柳闲的衣袖。

在水云身里费劲全力装来的平淡,顷刻间被柳闲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全然击垮。他轻轻低下头,眼前逐渐模糊,沉闷道:“我知道他在哪儿。”

“走吧。”

他带着柳闲入了一座山,弯弯绕绕好久,暮色将沉之时,终于在虬劲松柏下,看到了一座墓“上面没有或大将或爱妻或慈母之称,只简单刻着“沈素商之墓”,虽然刻得歪歪扭扭却能看出来极其认真,每一个笔触都是抖的。

另一边挖了一个坑,坑里摆了个长条形的棺材,谢镇南被抹了脖子,唇角带笑地躺在里面,身上衣服被浸湿成深红。

他左手握着柄沾满血的锋利小刀,右手捏着个将掉未掉的纸条,柳闲打开一看,上面的字粗狂到颤抖,好像写的人当时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似的:“你来了。帮我盖上棺材板吧,这是欠你的最后一件事了,可惜,只能下辈子再还。”

柳闲的脸色很黑。

“这写的什么丑字……”

他用力将这张纸紧攥成球,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大,最后他猛的踢上横在地上的棺盖,已经是气急败坏的模样!

他盯着谢镇南,冷笑道:“死得真利落。”

他垂着眸,下巴却是微微抬起来的,以一种极轻蔑的姿态,在原地无声地站了许久。

鸟鸣山幽,听不见他牙关紧咬的摩擦声;日照景散,看不到他眼眶上的白绸洇出的淡血迹。

而后他缓慢蹲下身,躬起了鲜少弯下的脊背,把头深深埋在双膝之间,深深地喘了好几次气。他清越的声音闷在衣料里,听不清,模糊得像溺在深海里无助的呼喊声。

“你们总是这样……”

所有人都在前进在老去,背叛他背弃他抛下他,只有他永远停滞在二十三岁,吊着一口必须杀了主角逆天改命的气,硬生生活到现在,给太多人送过终,给太多人立过冢。

其实他觉得,人间挺好的,花好月圆,草绿水清。

可不老不死的上仙身边花团锦簇人来人往,却从未有一个人为他坚定驻足。

长生是个诅咒。

谢玉折落寞地在柳闲脚边跪下,失神看着眼前这一切。

他死去的父亲,和他悲伤的……哥哥。

父亲穿着据说是旧时母亲最喜欢的那套旧衣服,笑得开怀却听不到粗狂的笑声。他端正跪着一步一步挪过身去,拿走了棺材里沾满父亲鲜血的刀,小心地用布包裹着随身携带,抖着手把父亲斜着的身体摆正,瞪着双湿润通红的眼睛,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谢玉折,退后。”

柳闲站起身时脸上已经恢复了漠然。

他扬起手时很轻松地隔空抬起了横在一旁的棺材板,先前还是一副愠怒的模样,此时却看着云淡风轻。他下压时用力很重就像要把棺盖拍碎,可真正落地时其实很轻,棺材被安稳地合上了。

尘土被不轻不重地激起,他被呛得咳了好久,抬手抹去了自己咳出的眼泪。

他看着墓前的两壶酒和新鲜的三碟菜,把谢镇南挖出来的土也堆了回去。连棺材和酒菜都给自己准备好了,他计划这一天有多久了?

十五年前沈素商死后,谢镇南浑浑噩噩了很久,走在路上念念叨叨地跟鬼附身了似的。

而某一天后他又打了鸡血,边关战乱之时自请领兵灭敌寇,百战百胜,骁勇异常,忘乎所以到家都不回,连他和沈素商的孩子,自己口中的“宝贝”都不管不顾了。

如今天下太平,谢家无恙,所以他就想丢下一切,去找他老婆了?

从前把谢玉折丢给他养,现在又把谢玉折丢给他养,这对恩爱夫妻俩还真是……夫妻相。

柳闲止不住心中的鄙夷。

地上铺满了淡黄色的松针和落叶,谢玉折跪在地上,对着不常联络的父亲和毫无印象的母亲,抵着坚硬的石子,用力磕了一个又一个头。

他长跪不起,脸上血迹和风沙交融。

柳闲立在他身旁,也随着谢玉折咚的三声磕地,弯下腰朝夫妻二人的墓,长揖三次。

他们二人一立一跪,无言而共拜,心里都吹过怆然的风声。

柳闲反手在地上洒了半壶酒,单独走到沈素商的墓前,半跪在地上,用手在她的墓碑旁挖了一个小坑,将一个红布包着的小物件埋了进去,声音轻到旁人听不见:

“沈将军,今日能和他到此,兰亭也算不辱使命。”

而后他对着沈素商之墓再揖了三次,极尽肃然。

谢玉折被他反常的举动吸引,顶着头上一个大包,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

柳闲把那地方的土用力拍实,轻描淡写道:“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一束她的头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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