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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玉折的声音随着他的哽咽抖动,我差点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他被我养得又白又嫩的脸上有一双澄澈的眼睛,里面蓄满了眼泪却一滴都没有掉下来,像一片小小的湖泊。

他迅速抬手一抹眼泪,未干的水光便洒在他半张脸上。眼神认真到我都不敢对视,他郑重地问我:“你会等我回来吗?”

我想了想在其他家庭里,家里的小公子出门之后,那些大人是怎么做的。

于是我为他披上小披风,说:“当然呀。”

谢玉折离京之日,春寒料峭,晨光熹微,这里没有暖气,我的身体畏寒,初春仍要披着狐裘,双手拢进温暖的手拢里,和皇帝一起站在巍峨的城墙之上,垂眸看着大军出征。

微风吹过的时候,我的喉咙就发痒,不时抬起手咳嗽两声,有些煞风景。

更可怕的是,我一咳嗽,周围的太监侍女就像看到我血溅当场了一样慌乱,急急忙忙地在我身边围成一圈,严丝密封地围成个人墙替我挡风,还整齐划一地说:“国师大人,您先进殿吧,今儿天凉风大!”

“我很好,你们都去做自己的事吧,不必担心我。”我尽量笑得轻松好看了点,想让他们放松些,今日该是喜庆的日子,而且他们这样站着……我明明是来送别人的,却只能看到他们的背了。

沈高峯也眉头紧锁地看着我,担忧道:“国师,你身体不好,就先进去吧,有朕在这里,就已经足够。”

任由帝王俯瞰的城墙上不该出现第二个人,他希望我这个风一吹能被刮三里远的浑身冒药香的神棍能自觉离开,我知道。

我就不走。

我说:“今日我朝出征除寇,我身为国师,却身虚体弱,无以塞责,只能目送心祈,施以微薄之力,惟愿大军凯旋,将士平安。”

为了让所有人听清楚,我说得又慢又稳,说这句话时轻轻喘了好几口气,还不停地眯眼、掐指节,他们以为国师大人在做法呢,可要人命的战争哪是我这种在府邸里养尊处优的人能轻易左右的。其实我只是在用力看一个人。

谢玉折年纪尚小,却仍独自驾着一匹马出了城门,他的马在往前,他却回头遥望着城门上。他一直在朝这方向用力挥手上的鞭子,我眯上眼是想很认真地看他不停开合的嘴唇,可惜还是距离太远了,看不见更听不清。

天冷风寒,我这具身体不好用,明明没站太久,中途就几度头晕目眩,差点昏过去。不过送行就要送到底,身为义父更要有家人的责任心,于是等到谢玉折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军队的尾巴也消失在视野中时,我才回去。

希望小将军能平安吧。

我在路边喝茶的时候听说,每每谢小将军率兵返京,都有万人空巷,满楼红袖招之盛景。这一次大军凯旋,我特意寻了个空闲时间去看热闹。小将军英姿挺拔,果真是鲜衣怒马少年郎,我瞧路边的大叔大婶好些都想要这样一个小儿子,不过呢,他是我养大的。可一算十六岁也快过,他又长开了些,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圆月当空,我在军营帐篷外头,听到有人艳羡地说,谢小将军上次凯旋,皇帝给了他一柄宝剑做赏。我依言新奇地看向营帐内,谢玉折身着轻铠,正襟危坐,桌案上摆了一把镶了玉的剑,那柄剑虽然没有灵气,但在下修界已经算得上至宝之物,这一次皇帝估计对侄儿的战术满意极了,才会送他这样的东西。

我也挺高兴的,可惜受赏的本人看着却不太高兴。他手握着狼毫笔大开大合地写着字,写废了一张又一张纸。

我站的位置离他有点远,看不清他在写什么。

我不懂带兵打仗。

他是在琢磨未来的战略,还是在给见不到面的小姑娘写情书?

一支暗箭射入了谢玉折的小腿,直接扎进了他的骨头里,他的马没了力气,还摔断了两条腿,只能趴在一旁等死。这条山路蜿蜒复杂,暗中投敌的亲信害了他整支军队,谢玉折落了单,重重敌兵将他紧紧围住,明明都要死了,他居然还不投降,太倔。他满身都是血,和困兽没两样,却还在徒劳抵抗,可惜敌人已经挥舞兵戈冲了上来。

必死之局啊。

不过我再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下着小雨。我刚从春山寺里出来,去给李家当铺的小女儿送手串辟邪,就见他收伞进了来。他浑身上下都是完完整整的,我又刚出狱心中一高兴,便和他聊了几句。

他眉眼锋利,眼神冷得像冰,笑也不笑,边关的风霜把他催的一点都没有从前的活泼样了。他腰上挂着从前长命锁下缀着的铃铛,拿着沈素商当年给他塞在长生玉里的当票,从李福那儿赎走了一个空盒子。

临走时他拉住我,叫我国师,我不认,他就不走,还告诉我他叫谢玉折。

我没办法,穿上他给买的好看衣服,泡了次明显是他刻意安排的澡,和他一起走了一段路,后来莫名其妙……又把他收为了徒。

谢玉折去了群青宴之后,我终于找到机会出去走了几圈。杨徵舟是个见多识广收藏丰厚的老狐狸,那十天我帮了他几个忙,换了他几株灵草做蛊。

很早以前,我就给谢玉折下了蛊。

在青衣河边,我离魂归来说他昏倒给他喂药稳住灵魂,是第一次;后来他被追杀重伤,为他止痛又是一次,许许多多次,每一次他伤痕累累回来,我为他疗伤,都会给他一颗药,药里皆有蛊。

那一日群青宴终赛,我去看他,我说为了比武公正,谢玉折也需要吃下一颗断续散。

但我怎么可能放心让他吃顾长明给的药?顾长明一向是会在药里装奇异毒虫的人,更何况断续散揠苗助长,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东西,所以我把那颗药掉了包。那是最后一味蛊,谢玉折吃掉它之后,除了死就再也没办法解开蛊毒了。

我怕别人对他动手脚,自己却在给他动手脚。我告诉谢玉折我不是好人,或许并非提醒他当心的意思,只是想慰藉我仅剩的良知罢了。

我原有的所有断续散都在顾长明手里,因此那日的药里并无半分能让他变强的东西,我相信他能赢,赢不了也没关系。

其实不用他在镜湖玉宴夺魁我也能拿到菩萨针,但我仍用这样一个理由让他去了。我和方霁月送他上修界最大盛会的入场券,他自凭本事得到和实力相称的席位。于是他让天下人都知道世界上还有谢玉折这一号人物,让宗主长老们看到这个人的确富有才能。

谢玉折就快十八岁了,再过两年多就要弱冠,正是春风无限的好年纪。而顾长明虽然人有病,但却是个看到天才就走不动道的疯子。那天谢玉折昏倒后,他眼里的焦急不像作假,之后甚至废了赵元修,我想,他不会害他,而是在为谢玉折清理位置了。

他比我更适合做老师,既然他欣赏他、有意栽培他,谢玉折也的确该跟着他,成为他的徒弟,凭着他的天资和努力高歌猛进,名满天下,剑术卓绝,最后成为天下第一大宗的宗主也不无可能。

谢玉折进步太快了,等到顾长明反应过来这个人会威胁他的地位之时,他已经来不及对他下手了了。

我知道,如今名为“谢玉折”的这个灵魂,已经轮回很多次了。我是长生之人,看着他没有一次活过了十八岁,但这一定是最后一次。

这一次被我杀死之后,他不再是某一本书的主角,他的一生不再是既定的剧情,没有长生护身咒也能好好活下去,他和他的剑从此都可以有一个特别的名字。

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个天下无双的人,总有一日他会和我并肩甚至超过我。他和我不同,他的剑上不会沾无辜之人的血,他会斩除妖邪、替天行道,会为一人也会为天下人拔剑,还有,他修的不是无情道。

他伺候着我过了三个月舒坦日子,我陪他找到了他从前用过的剑,他夺魁帮我拿到了菩萨针,然后我杀了他,我的任务完成了,这个世界不会再崩坏,从此我逍遥他自在,我们的交集到此就要结束了。

这场名为轮回的旋涡,我带你出来。

“大大该起床哒!大大该起床哒!”

脸上毛茸茸的触感痒得让柳闲想笑, 他朦朦胧胧睁开眼,是一只小松鼠正坐在枕头旁边,用蓬松的尾巴为他扇风, 这声音就好像是从它嘴里传出来的。

辞别方霁月后他明明回祈平镇的废墟里待了很久以避风头,现在这又是在哪儿?

此时他躺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树干茅草盖着的小屋四面透风, 风吹过他额间的薄汗时就掀起一股凉意,柳闲顿时戒备起来,刚要护住自己,就被人握住了手腕。

“别碰这里,我在为你治病。”

眼前的女子用木簪端庄盘起一头黑发,穿着一身西子绿宽袖袍,正垂着淡灰色的眸子看桌上掀开的医书。她的手也没闲下来,一只手握着柳闲的手腕, 另一只手从他脸上取下毫针,像个出自名门的可靠女医。

女子行医姿势未变,随口道:“小松,他醒了,让他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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