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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某月某日,他的心里不小心被种进来了一颗名叫柳闲的婆婆丁,他不敢动,不敢碰,只愿把它藏在有日照却无风的角落里。

可又是某年某月某日,柳闲走了,在他心间吹了一阵以他为名的风。

现在好了,那阵风只是从他心头吹过,但婆婆丁的种子却洒落了他全身,生根发芽,肆意增长。

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如今他的心里爬满了柳闲。

但他的欲望野心随着心性的成熟越来越扭曲,他已经不会因为吃个从未见过的水果而惶恐,他的书房各处都镶嵌满了夜明珠,如今他缺失的东西已经不多。他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做不到的谢玉折,他可以毫无怯意地和修士大能并肩,不会被任何人质疑地走在柳闲身后,他相信走到他身边的路会很长但很坚定,如今他下定决心要和柳闲同行,就像身为“十七”颠沛流离之时曾经想要一盏长明的灯。

分隔八年,谢玉折什么都想起来了。

从“十七”到“谢玉折”,他轮回了好多世,换了好多个名字。

从前他因为师尊认识太多别人而怨怼,此时他已经没了那种心情,只是觉得,飞升成仙是非常有必要的。

只有他和他一样都能永生不死,他才有可能永远地占用柳闲的每一天,如果他不能成仙,日后他会渐渐老去,没了曾被师尊夸赞过的容颜,没了灵活的筋骨,还没了充沛的体力和健壮的身体,整个人垂垂老矣,最后化为一抔黄土,而柳闲却永远都可以是那一副最好的模样,他只能坐在自己的墓上,怨恨地看着他和新人言笑晏晏。

成仙是非常有必要的,他想。

所以他去了春山寺,在春山的地下千里处,有个修罗观,他在那里待了六年,他在那里想起了很多事。

这地方奇怪,上面是春山,下面是地牢,不过两个都是关人的地方,没什么不同。

也就是那时候,结识了在鬼族被兄长陷害而关入其中的傀祸,他们做了个交易,傀祸给他引魂幡,他把他从观里救出来。

谢玉折虔诚地说:“师尊是仙,只要我也成了仙,就能和你永远不分开了。”

柳闲却摇了摇头:“从前,我绝不可能让你成仙。”

决心要杀了谢玉折那天,他已经穿书来到这个人间九百零一年。

他仗着人们信奉的神仙身份,在人间苟活了这么多年,人没护住几个,听从天命书的指示,手上沾满了有异心的修士的血,而他从来漠然视之。

那天镇子里正在下暴雨,他遇到一个小孩。大旱之后又是大雨,庄家收成不好,这孩子无父无母,饿死在街边上。他从旁边路过,认出来了这小孩的脸。他蹲下身,捧着小孩全身小小的一片,突然觉得浑身潮湿,酸痛不已,就好像骨骼被蚂蚁啃噬殆尽,又在地狱中转而复生。

是风湿病犯了吗。

他深深躬着腰,把脸埋在小孩的枯骨上,闻到好浓的泥土和青草混杂的味道。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是被泡在一口狭窄的古井里,井内一片漆黑不见十指,而突然有个小孩站在井口,为他吊着一盏白炽灯。那灯很温柔,透过光,他看见头顶井外原来有一棵树,树上的海棠开的正艳,原来正是春光好。有这盏灯在,冰沁的井水也变得温热了起来。

可后来小孩拿了根绳子把灯吊住,他不知为何走了,所以他在井底等他。

温暖过后很难再次适应严寒的,还好小孩又回来了。这次他拿着一根更粗的绳子,朝他招手,似乎在叫他顺着绳子爬上来。他突然觉得一直习惯了的井水冷刺得不行,他已经忍不了了,于是想要用力向上爬,可是小孩出尔反尔,又把绳子割断了。白炽灯裂开,井口失去光亮,眼前再次一片漆黑,对他来说睁眼和闭眼都一样。

明明瞪太久眼睛时会条件反射地流出生理性盐水,可闭上眼睛的时候也会,狭窄的井让人浑身酸痛,关节变形,他觉得自己全身都被人反着折了起来,皮囊、血肉、骨骼、灵魂,都开始了此生最漫长的潮湿。

有人把他从井里捞出来,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叹道:“兰亭,你是人间唯一的仙,有千千万万人需要由你救于水火。这场洪涝因你而起,你不愿听天道的指令除掉异端,阻止了气运之子的成仙路,天罚就会降下。杀几个人对你来说很轻松,若是能用你们几个人的痛苦,换来所有人的幸福,何尝不好呢?”

在暴雨中享受浑身的慢而烈的疼,柳闲看到了小孩的尸体,这孩子竟然也死了。他把小孩的衣服片放下,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

人间的洪涝死了好多人,天道在和人开玩笑。

他看着阴霾沉沉的天,周身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大灵力轰响高空,暴风雨在消失前更加猖狂,却连带着柳闲口中最后一声嘶吼,雨霁云销!

在一刹那的地震山摇后,人间的大雨竟然停了,有多少人在欢呼。

柳闲身上的衣物已被蒸干,脸上的水也已经干了,血管里的血也要被烫没了。骨骼里的潮湿还在,应该是会伴随他一辈子,不过还好,日子久了就会习惯。他虚拍掉了身上的灰,笑着望了望天,他要好好活下去,他有新的心愿了。

其实,他曾经在一处秘境里,看到过未来“气运之子谢玉折”飞升当日的场景。

柳上仙提剑来战,不敌谢玉折,他穿了他的心,飞升成仙。

彼时的谢玉折的身体已经被一个名为“谢衣”的灵魂侵占,谢衣野心不改,想要变得更强,便疯狂地从四周攫取灵气。

花草树木、人兽妖鬼、甚至是别的世界,四海因此生灵涂炭,而那时候他以为这一切都是镜子的幻象,并不相信。他怎么可以为了一个还未发生的可能,去要了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的命?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于是什么都发生了,遂了天道的恶趣味。

于是,在谢衣飞升前夜,天下有仙音缭绕,万兽齐歌的美乐吗?

他听到的是兵戈争鸣,人兽哀嚎的苦叫。

天下有万兽齐歌,仙人扶顶的美景吗?

他看到的血肉纵横,横尸遍野的惨像。

或许这就是系统让他穿书,让他杀了谢玉折的原因。气运之子的身体被歹人侵占,后果不堪设想。

那时候他知道,如果他死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柳上仙”被造出来,做主角成仙的垫脚石。所以,想要阻止人间的惨像,将他自己抹除是做不到的。

而是要——

废了天道。

他并不傻,也不高尚。什么牺牲自己换别人幸福就会快乐,他才不要。天道让因为系统而拥有了不死之身的他背负重罪,在借他的手、借人间的苦难寻乐,他只想从根源上解决一切问题,他要终止这场闹剧,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他要先杀了气运之子。

神仙超脱时空,有改天换地之能,所以他在洪水里找到彼时还没有死的鬼太子傀祸,献出了自己身为神仙的一只眼睛,倒转时间,回到谢玉折被污染、飞升成仙之前,准备在他成为修士那年杀死他。

可时间回到谢玉折出生之前,那时候的他已经因为血孽太重,自请入了春山潜心悔改,所以他要找办法出去。

二十七年前,数位寻仙者闯山,依旧无一生还。而在绛尘照例下山超度亡灵的那两个时辰,他突破了锁仙链的封锁,用离魂之术逼出自己的一部分神魂,附在殿内一朵梅花上面,飘下了山。没有剑意傍身,不能缩地成寸,他就沿着雪原向外飘,一路走到头。

神魂撕破是内伤,除了看着半死不活、偶尔会咳出几口血来之外,并没有被半分异常。绛高僧的眼睛里见不得他这种未来的大祸害,又怕他使阴招,所以从来不会近他的身;同时他对集上修界大能之力打造出的锁仙链、镇仙符等法宝万分相信,再加之上仙本来就成天睡觉,所以在看到他总是倒地昏睡、无精打采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他成功攥着这片神魂去了祈平镇,在那里见到了小黑。小黑在水底找了一株仙草为他塑肉身,他又附在这个肉身上,去了和雍国。病恹恹的身体没有别的用处,好在他是从未来而来,知道和雍国将要发生的所有事,假装自己是个会问天命的厉害道士,在沈高峯满眼精光的惊喜下,成了天子的入幕之宾。

来到和雍后,他一直和谢府的人十分亲近,两年后谢家小公子出世,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哇哇大哭,像是一眼就看出这是要夺他命的仇人了一般。

在对谢玉折动手那天,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失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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