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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下辈子还能再见呢。

凡人呀,死去、投胎、转世,新的人生,未尝不可。

谢玉折听着他朦朦胧胧正在美梦好似嗔怪的浅笑,闻他身上好闻的梅花香,往他温热的皮肤上,落下了一个轻吻。

“柳闲,我好幸福。”

柳闲没有戏弄他,也没有将他推开,他只是浅浅地“嗯”了声,带着浓重模糊的鼻音,往他的身侧转了过去,笑着与他肌肤相抵:“我也是。”

停顿了一瞬后,他又无厘头地讲起:“谢玉折,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普通人,我们就一起变老,死了埋在一起,然后又一起投胎吧。”

对于他突然的不切实际的提议,谢玉折不明所以。柳闲与天地同寿,海枯石烂了,他也不会老,为此谢玉折曾难过了好几天,找尽了法子想同他一样。

可若能和柳闲一同走到白头,共葬一室,来世再见,其实也很好。于是他应和了他的话。

一声嘻嘻的笑之后,不知道谁说了声:“明天见。”

明天见这三个字好幸福,我们无须为明日之事忧愁,只需要安心地睡上一夜,等到天光乍破,被晨曦唤醒的时候,一睁眼,你还在我身边。然后我们在家洗衣做饭,去集市买玩意小吃,再做点手艺活赚些钱,入夜了坐在火炉旁温酒夜话,然后相拥着沉沉睡去,第二天再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了。

我们不需要有远大的抱负,也没有震天撼地的使命,仅仅是尘世间最微不足道的柳闲和谢玉折,想要的仅仅是一个明天再见。

明天见。

一觉醒来,便是明天。

昨夜谢玉折没有做噩梦,他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沉,也很久没有在太阳还没爬上山的时候,被纷繁杂乱的声音吵醒。

一群修士打上了他们的山头,几百人,或眼熟或陌生,站在水云身外,上修界有名有姓的人来了不少,实在是大军。

他们高举着“清世贼”的牌子,说上仙柳兰亭多年欺男霸女谋财害命坏事做尽,如今江湖乱平,理应开始旧账重算,还他们一份海清河晏,沉冤得雪。

这个人说他祖奶奶死于上仙暗杀,另一人说他祖爷爷死于上仙判刑,仍有再一人言他家祖师爷一身高超技艺,求情不得被上仙狠心斩于剑下,半点不留人情面,不留人生路。

总之有一张长软卷轴,上面的字密密麻麻,条条罪状陈列,写满了千年来歌功颂德的美好颂词下,由仙力强压而未能显露出的恶行丑事。

杀人犯割了一个人的喉咙,难道最后受罚的该是他手上的刀吗?

从前柳闲身有束缚,由步千秋操纵,是完成他目的的人偶。任世间谁被天道化身如此摆弄,都难以挣脱傀儡丝线,就算是曾经的天道之子谢玉折也一样。而柳闲被选中,仅仅是因为他最强、最好用、最称手而已。

直到后来柳闲真正地死过一次,步千秋也不再纠缠,柳闲背后控制他的烙印才真正地消掉。

谢玉折想为他辩解。可人声嘈杂,他想用灵力先短暂压制众人,却被柳闲的灵力无声泄了力,他使不上力。好吧,柳闲有自己的打算,他听他的话。

无奈,他看他做事,他护他安危。

可谁知,他看他,竟然,跪了下来。

柳闲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件事的发生,他不慌也不忙,一副认错模样,谢玉折从未见过的悔恨模样。

从前,柳闲说,他做出的事,凭心凭力,绝无悔过。

而此刻,他跪着对人说:“我心有悔。”

他低垂着头,面无狂妄无焦躁无轻佻,反而面色沉如静水,锋芒内收,如廉颇之负荆请罪一般朝着来向他问罪的“仇人”后辈低声下气。

究竟,他有多痛苦,这样的痛苦被他隐藏了多少年,才会表现如此?才会在这群刚上山的人的面前,直直跪下,不驳一词?

“悔”之一字,像毒药一样侵蚀着他的脊背,过往他用一口事未竟的解药治标不治本,如今万事了了他早想到会重算旧账。柳闲早已经不是刚穿越到这地方来的柳闲,千年来他敷的每一种药、醉的每一个夜、杀的每一个人、流的每一滴血和失去的每一个身边人,所有陆陆续续失去的和得到的,柳闲和柳兰亭交杂融合,组成了如今的他。他不能把某一部分自己从自己的灵魂中割舍而去,过去的它们已经组成造就了自己,他享受着过去带来的因果,就得背负过去酿成的罪孽,早晚得承受罪行的怒火。

悔?过?

悔也无用,过往之事并非他所愿,可实为他所为。

过错缠身,纵使白日风轻云淡,午夜梦回之时,也常常跪坐佛前。

柳闲弯着,挺了千年的脊背。

他的声音很慢,像荒庙里偶然被过客敲响的迟暮的钟:“往日的种种祸端,都是柳某犯下的大错。我害得多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种种罪孽,都源于柳某之手,我是在无可辩驳,自知大错。今日我自缚双臂,闭塞灵脉,可以收我入监,但凭君罚,我绝不反抗。”

众人都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他们只是听了药宗主被罚罪,上修界要变天了的传言,想起来从前的桩桩家事,想要来找柳兰亭讨个赔偿而已,哪想真对他动手?

眼前这个毫不犹豫跪在地上的人,可是上仙啊。这可是,他们从古往今来几千年的传说里,第一次真正看见,柳兰亭这个人。

从前他们亲人的身死,多多少少也是犯了些上修界的忌讳,有人想篡位有人想造反,哪有真的让柳兰亭以身偿身以命偿命的道理?这一行人里,有的想要钱,有的想要权,有的纯看戏,要柳兰亭偿命作甚?

过去柳兰亭犯病,近些年他又没犯。他死了,谁还来做他们的定海神针?谁还敢安心地笃定能在修仙界好好活下去?

而且,此时一件见,才发觉,除了一张脸的确如传闻那般超凡脱俗之外,上仙无一处和传闻相像。

传闻他冷血无情,传闻他高傲自大,传闻他目空一切,传闻他手段残忍,传闻他绝不低头,传闻他独断专行,传闻他丑事做尽,传闻他心狠手辣,几千年来好的坏的有关他的有无数多的传闻,可从来没有这样一条传闻,说他会弯下脊背,朝这么多人道歉。是人到老处,所以慈悲为怀了吗?

可他看着分明如此年轻。

来讨钱的人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了。

此时,那行人中有个脆生生的嗓子开口道:

“我……其实前几日天裂之后,我去有界山上淘宝贝的时候,捡到了这个。”

众人循声看去,那是一张天命书的碎片。

这最后一篇,没来得及回到天上,落在凡尘里,记录了最后一个使用他的人的心声。

能从上面听见悲怆的叹息:

“某自出狱之后,欲寻得赎罪之法,心急难耐,愧于出世,夜不能寝。终于于今日损毁天命书,以死剑灭魂解吾辈凡尘之锁。”

“某尸位素餐多年,享尽好处,未曾有过造福,反而多次酿祸,该早堕万劫不复。若君读得此文,便可知天命书已毁,人人可于其上写书,而某已经魂飞魄散,再也无力祸世。如今英才辈出,正直之士频频可见,此日之后再也不见……诸君可安心而眠。”

天命书上做不了假,一番看后,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这片天命书上记录了柳闲的小半生。

从被迫穿越过来,再到吃尽苦头修炼登仙,拔出肋骨化得不周神剑,斩妖兽、除恶鬼、授剑法、散金银、治洪水、驱瘟疫……再到多年来在步千秋手中的苦苦挣扎,到被废了双眼从来都不能用眼睛看清外物而只能用灵力触物辅之以猜测,最后又到为了让世间命运不再受人所控,用灵魂烧毁天命书。倘若不是谢玉折神机妙算知道他师尊是个不要命的性子,提前布好了复生的阵法,柳闲早就已经灰飞烟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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