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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歧看着她,淡淡道:“哦。”

耳朵里塞着的耳机响起一阵警告似的咳嗽声,他沉默两秒,有些僵硬地补充道:“师大也很好。”

“谢谢你。”江照晚红了脸,声音低了很多,“不过你耳朵上那个是什么?”

“耳机。”连歧说着便取了下来,放到一边,“忘摘了。”

江照晚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面含羞怯,眼神既有敬仰,也有一些不浓不淡的好感。足够的安静,适当的优秀,相宜的听话,合理的单纯,江照晚身上所聚集的这些特点,几乎完美契合了庄珮之的喜好,甚至可以说,如果连潮没有这么叛逆,也许就会被她教成江照晚这样的人。

但这些却让连歧感到难捱。

他开始觉得这是一个错误。

明明他前不久才答应过迟佑庭会试着做出反对,可在一个小时的路途中,他却没有和庄珮之说出一句话,戴着监听用的耳机,傀儡一般坐在氛围、目的都昭然若揭的窗边,做着一件罪不可赦的事情。

连歧猛然站起身,尽力冷静地说:“抱歉,我去一趟洗手间。”

他大步走进洗手间,把手撑在大理石台上,微垂着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见他毫无变化的神色,近乎冷酷的眉眼,没有一丝一毫痛苦的迹象,像个恬不知耻的小人。

下一秒,连歧跌撞着冲进了一旁的隔间,从胃部灼烧着涌上来的情绪顺着喉管吐了满地,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火辣辣的刺痛感,他像被摊到岸边的鱼,张着嘴急促地呼吸着,双手攥拳,直到什么也吐不出来,连歧才挪向洗手池,用冷水打湿了自己的脸,低着头发呆。

他开始觉得自己很脏,是个低廉的、可以在流水线上输送的商品,被分析、被评判,唯独不适合被爱。

手机轻轻振了一下,他拿出来看,发现由于距离过远,蓝牙已经断开,和庄珮之的通话在两分钟前结束,锁屏上显示着一条来自迟佑庭的消息。

“突然想起忘记说了,新年快乐。”

仿佛心肺俱焦,被凭空扇了个巴掌,连歧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沾着水痕的手机颤颤地摔了下去,屏幕上裂开一道从顶端贯穿到底部的裂痕,迟佑庭的那条消息被分割成两段,如同某种惨烈而隐晦的暗示。

足足过了一分钟,连歧才弯下腰,捡起手机,收拾好有些乱了的衣服,和镜子里的自己对峙了几秒,转身走出洗手间。

送走江太太和江照晚,连歧刚刚扣上安全带,一旁闭目养神的庄珮之就开门见山地问他:“觉得怎么样?”

连歧没说话,喉咙里那股灼烧感还没散去,他觉得自己一张嘴就能再吐,干脆选择当个哑巴。

庄珮之也没在意,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人还是不错,就是不会来事,学历差了点。你的条件不差,不需要凑合,改天再见见别的。”

连歧的嘴唇动了动,还没说话,庄珮之便接了通电话。对方是省歌舞团的老师,跟她也算是老朋友,不过三言两语,连歧就听出来庄珮之也跟这人牵线搭桥了,心里觉得烦闷,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连歧。”庄珮之挂断电话,“一直忘了问你,跟新室友相处得如何?”

搭在膝头的手指动了动,连歧低声说:“还好。”

“这些学生跟你以前的同学不一样,资质平平,不过是上来混文凭的,有些毛病忍了就算了,别弄得太难看,频繁换室友,显得你很不会跟人打交道。”庄珮之有些责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也知道,跟聪明人和愚蠢的人交往是两码事,对聪明人有一套方法,对这种人也有一套。要是下半年那人没提出换寝申请,你就搬回南宿舍吧。”

“……好。”

连歧莫名地生出一些念头,想知道迟佑庭要是知道自己被称为“愚蠢的人”会是什么表情,大概会气急败坏地骂回来,更有可能,庄珮之这种高高在上的矜贵作态,正是他所瞧不起的“愚蠢的人”。

他偏过头,压下了不自觉上扬的唇角。

“对了,这是她寄来的信。”庄珮之从包里拿出一封信来递给他,“说她快到预产期了,想让我们原谅她,好给后辈积积福。”

薄薄的一封信捏在手里,几乎没有实感。连歧拆开看了两眼,呼吸一滞,对字里行间里对当时情况的再复述感到疑惑。

法庭上、新闻里已经无数次强调过的案件经过,这人还要以自己的视角再写一遍,着重强调了当时内心的挣扎和痛苦,连歧草草看完,只觉得无用且蹩脚。

庄珮之问他:“你怎么想?”

“……法律已经做出了判决。”

“是啊,也不知道她都没有对象,从哪儿来的孩子。”庄珮之轻笑一声,“给孩子积福?她这些罪,怕是孙子辈都还不完。扎了十六刀,迟早会反噬到她孩子身上——”

“妈。”连歧打断她,“老师让我去一趟实验室。”

“……行。”庄珮之没想到他会打断自己,面露讶异,但还是喊了声司机,“在成江大学门口停一下。”

连歧下了车,手里还拿着那封信,步伐很慢地朝学校里走去。假期的校园很是安静,偶尔经过的行人也是步履匆匆,连歧停在学生公寓前,将信对折了扔进垃圾桶,这才转身进去。

第36章 欲辞枝(四)

没开空调的室内不比外面暖和多少,他脱了西装外套挂上衣架,走进浴室里,对着镜子细细地看自己的脸。

比半小时前更难看的脸色,更苍白的嘴唇,说是生了一场大病也不过如此。停顿半晌,他抬起手,拧开了一边的花洒开关。

宿舍里单独配的浴室都需要先放一会儿冷水才会变热,而连歧却没有等,穿着衣服淋了场冷水澡。水流从发间滚落下来,流经脸颊和脖颈,最终打湿了一身昂贵的衬衣。直到水流变热,连歧才关掉花洒,赤脚踩着地板出去,流了满地的湿滑水痕。

摆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着,正在显示来自迟佑庭的视频通话请求。

连歧没有犹豫,快速地把电话挂了。

他穿着湿透了的衣服,靠坐在桌脚边,闭着眼回想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想起他普通而寻常的早上是如何开启了糟糕的一天,想到最后,他又听见手机铃声,似乎还是道二重奏,但连歧没理,任凭手机亮了又灭,直到因没电而关机。

他现在还没有办法面对迟佑庭。

至少……他不想对他撒谎。

连歧觉得过了很久,但睁开眼看表时,才发现只过了几分钟。他松开紧握的手,将腿弯曲,抱着膝盖思考,要怎么和迟佑庭说这件事。

现在还不能和庄珮之摊牌,等迟佑庭离开成江,到了庄珮之无法干涉的地方——

连歧愕然,回头看向紧闭的宿舍门。

“连歧,你在吗?”是迟佑庭的声音,“我没拿钥匙。”

迟佑庭一边重拨电话一边敲门,听着耳边的关机提醒有些纳闷,这人明明是二十四小时保持开机的。他又看了一眼没动静的房门,准备换个地方找人,再下一秒,门霍然而开,连歧站在门口,穿着一身盖到小腿肚的睡袍,头发还是湿的。

“……你刚刚在洗澡?”迟佑庭眨了眨眼,注意到连歧踩着脚上的凉拖鞋,嗔怪道,“今天才一度,你也不怕冻成冰坨。”

连歧看着他,声音有些哑:“你怎么来了?”

“我就猜你没看到。”迟佑庭点开手机,在那条“我不是狗!!”的下面,半小时后便是一句“我买了最近的航班,八点到成江”。连歧张了张嘴,想起自己从中午开始就一直都精神恍惚,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迟佑庭抽出两双棉拖鞋,示意连歧换上,自己也趿拉着拖鞋往里走,一眼看见地上的水渍,纳闷起来:“你头发滴水这么严重,到底擦干了没。”

他一边说一边从柜子里找出浴巾跟吹风机,拽了还在发愣的连歧过来坐下,劈头盖脸蒙上去,胡乱地擦了擦,开了吹风机。

嘈杂的噪音里,连歧只得先闭上嘴,感受到迟佑庭的手不断地穿过发丝落到头皮上,抓得很轻,像是怕弄疼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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