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开始,我们都是孩子(1 / 2)

1、学习小组

在曾经那个贫瘠的小村落,十几年前,每家都固定有着一儿一女,一儿一女总是一姐一弟。彼时年幼的我倘若认识一个男孩,总是会习惯性问他们:“你姐在读几年级?”这是一种潜意识——默认他有姐姐。当然,有时不止一个姐姐,有时会有三个四个姐姐。

而我妈由于外婆没有儿子,把刚出生的我弟送去了外婆家养育,于是我成了村里好多女孩都羡慕的“独生女”。羡慕归羡慕,我知我不是。因为我并未享受到任何真正意义上的独生女待遇,家里的宠爱依然不偏不倚地流向遥远的外婆家;包括我,我也会在吃到任何好吃的东西第一时间想分享给弟弟,那时候夏天把雪糕放在书包里想带给弟弟吃,结果走到半路化了一书包的水。

独生女不会被教育疼爱弟弟,但是我会。

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是疼爱弟弟,我长大了挣钱也是要给弟弟花。

如今想来笑到掉眼泪的那些话,曾经真的一年一年灌输进我稚嫩的思想里。

贫瘠的村落似乎都有一个残破、生源稀少的标配小学。我的学前班、一二年级都在那里度过。

我小时候是一个霸道、娇气又爱哭的女孩,我知道这很讨人厌,但是长大以后,当我真的长成一个总为他人考虑又不那么轻易掉眼泪的大人时,我却无比怀念她。

二年级的时候,四季小学的三四五年级突然被砍掉了,最高年级只到二年级。我们班只有九个人。

所以升三年级的时候,顺理成章地,我们全校不到30人都转学了。我和我们班的季雪、季锋转学去了新桥小学。是又一个村稍大一些的小学,这个小学的人比之前多很多,我差点有些不适应。

三年级的时候,我和季锋做同桌,我的后桌是一位真真切切的独生女,她骄纵起来无法无天,毫不在意后果。我们当年的课桌桌洞全部是坏掉的,放不了书包,每个人都是用胶带或者毛线交织缠绕,再将书包放上去。

不知是不是由于老师常夸奖我们三位转学生,这位独生女司晴小姐看我们十分不爽,总把课桌往前挤,挤的我的座位只留有十公分,请家长告老师都不太好使,于是就发展成我跟她吵架、势不两立。

没几天,她就把我的桌洞里裹着的毛线全部剪断,以至于我上课的时候只能背着书包。

尽管以前在四季小学班里的人非常少,但是老师教的非常认真,也许人少是一种优势,老师教起来更能得心应手。

所以我们三个占据了班里的前三名。

当时洋洋得意,根本不会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皮肤白白的女孩子正在看着我,直到后来她来找我,笑盈盈地礼貌问我:“江南,我可以跟你组成一个小队吗?”

“嗯?什么小队?”当时我正和季雪聊的开心,突然回头看见她,我连名字也叫不上来。

“老师说组成学习小队,可以领奖学金。”她说完,我隐约想起昨天放学铃响的时候老师急切而随便地提起的什么学习小队什么奖学金的事情。

“南南,你跟季锋组队不是稳赢吗?一个第一、一个第二。”季雪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是无心,她笑着看那个女孩,有点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那个女孩突然有些着急,依然面带笑意,像推销一件产品似地问我:“我以前一直是这个班里的第一名,如果你愿意跟我组队的话,我们小组一定会拿第一。”

“第一有500奖学金。”季雪和一旁的同学开始讨论这件本不起眼的事。当年没有人知道奖学金离自己有多近,以为这种新潮的玩意儿只有大城市才有,以为即使朝那个方向去努力最终也会像投稿给省教育厅的征文一样杳无音讯。

她很缺钱吗?我当时想,但是没有问。尽管当时我自己也只是处于温饱水平,却从不觉得自己缺什么。而她看起来也不像缺什么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她看起来十分顺眼,我想和她成为朋友。

“陈睡。”她回答着,仍在等我的答案,这对她似乎很重要。

“好。我答应你。”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伸过来一只小拇指跟我拉钩为契。

等她走后,季雪机灵鬼怪地问我,“按上次的成绩,你俩总分还没有我和季锋多。你不怕输啊常胜将军?”

被她这么一叫,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平心而论,我一直以来取得良好成绩、拾金不昧都是源自我的虚荣心,我喜欢被人捧着。

那个年代的女性其实非常矛盾,我的外婆也不例外。她既疼爱我又压迫我;有时候我也会思考他们疼爱我是因为血缘关系还是因为我是一个能让他们在村里抬起头的小孩,亦或是一个各方面都值得被夸的女孩——因为勤快、懂事、孝顺、疼弟弟而被夸。当年的问题当年并没有得到答案,随之而来的是,当我因为取得第一名沾沾自喜,弟弟只能在中游打酱油,外婆直接怒斥我:“看你考个第一骄傲成什么了?”我忘不了她的白眼,却也依然能在日后无数个时刻里得到她给我留的糕点饼干牛奶和舍不得吃的任何东西。唯一得不到的,才是我最想得到的。

外婆家离新桥小学非常近,我和陈睡组成学习小组后,有一次邀请她来我外婆家。她乖乖坐在外婆家院子里的大圆桌旁,写一张又一张试卷,我没有关注大人眼里的细节,只是觉得有朋友来外婆家,我上蹿下跳激动地像只猴子。

那是夏天,太阳很晚才落下去,外婆拉一下悬垂在墙壁上的灯绳,将院子里的灯打开,散落在试卷上昏黄的光像是在遥远的梦里。外婆问陈睡:“睡睡,你不回家,家里人不找你吗?”

她摇摇头说不找。然后写完最后一道大题就收拾东西迅速离开了。我当时还未婚的二姨骑着电动车说要送她回家,她一溜烟儿跑了,说不麻烦。

她走以后,外婆说她精。这个词也许是褒义,毕竟是夸人聪明机灵。但当时我偷偷跟陈睡学话的时候,她不太高兴,但也没反驳。她几乎从来不反驳什么,她的心事喜欢藏在心里,即使我们认识十几年,我也无法窥见她的心事。

有一次体育课自由活动我们闲聊,我问她:“学习小组奖学金是每年都有吗?”

“这是第一年。”她继续说:“奖学金名称是:快醒醒。是新桥小学一位毕业生设立的。不多,因为她现在还在读大学,是兼职挣的钱。但其实,对于贫困生来说,一学期的伙食费够了。其他的,我也了解不多。”

在物价还是论一毛两毛的年代的确不算太少。

她忽然坦诚地跟我说:“江南,其实我跟你一组是怕你跟季锋一组。”

我抬头惊愕看着她。

“那样你们肯定是第一,我就没戏了。”陈睡说完笑笑,就离开去踢键子了。

我当时觉得很喜欢她,正因为这是我外婆和我妈妈口中的机灵。

因为都是相邻的村子,八卦传播的广度、深度和速度都叫人闻风丧胆。我偶尔能听别人讲到陈睡的家庭,一点点片段串起一个完整的故事,我才清楚为何陈睡如此重视那笔奖学金。

陈睡上学比较晚,由于她是村里一对不能生育的夫妻捡来的孩子,捡回来一年后,养母奇迹般有了身孕,生了一个儿子。于是夫妻要把捡来的陈睡遗弃或者送走,但是村里有个算命先生,是那种方圆十里都排着队来看的等级,算命先生说:“不是你两人命中有子,是这女娃命中有兄弟啊。”一句不知真假的话,使得年仅一岁多的陈睡没有被再次遗弃。

尽管如此,优待转瞬即逝。陈睡是一个非常争气的小孩,上学以来一直是第一,却面临着养母的苛责与逼迫——逼迫她退学。

零几年的中国,九年义务教育已经普及,但是陈睡二年级那年忽然从学校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老师登门拜访也被养父母轰了出来。直到后来校长拿着陈睡的一篇作文,关于“我的妈妈”的一篇作文,看的邻居们都眼泪滂沱。校长是附近比较有声望的大爷,养父母也就这样放了陈睡一马。但是她后来的日子更加不好过。

陈睡说:“那天听到老师说奖学金,我觉得生活一下就有盼头了。”

“我们一定会赢。”

“我想让我妈开心。如果我能拿到500块钱。”陈睡说着,语气突然弱了下去。

“那就一起努力呀。”我拉起她的手,从夏日夕阳覆盖的堤坝上跑下来,一路生风,笑着呼喊着,路两侧是臭哄哄的荆条树,我们互相追赶、热烈自由。

2、你总是赢的那一方

毫不客气地说,我早知道我们会赢。我有一种预感,陈睡一定会是赢的那一方。

同龄的小孩并没有开窍的,彼时都十分贪玩。陈睡给我一种小大人的觉悟,她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即使是对于二十几岁的大人,这也是非常难得的。

所以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陈睡做不到的事,只是时间早晚问题。但是我低估了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她可以脱离出去,但是情感的纠缠却无法一下子就斩断。

在三年级的期末考之前,季锋突然转学了。他转学去了县城最好的一所小学,那是那时候我不敢想的事情,我一路按部就班、踩着大多数人的脚印走着。

季锋的转学直接导致我们拿奖学金成为板上钉钉的事情。

季雪的成绩从这次期末考了第五以后,四五六年级一路下滑。她很讨厌班里的一个带头打架的男生,但是因为她长得非常漂亮,总是很受困扰。

季雪的个子窜的很快,我和陈睡一直保持着班里最矮的记录,所以我们的座位离得越来越远。后来的小学生涯里,我一直和陈睡做同桌,我们互相鼓励,两个人始终没有把前两名让给别人过。

我们那届是当地农村小学第一届六年制。六年级那年有个长得很像苏有朋的男孩子总是喜欢跟我们打打闹闹,明明当时跟他当了好几年同学,六年级听到他的名字依然陌生的怀疑是不是位转学生。

当时冬天,我和陈睡碰巧都有一件同样的绿袄,黑色裤子和红色的棉鞋。那样的打扮直到今天我还历历在目,我回想起六年级的冬天,记忆里全是这个身影。

我们一起上学,路上所遇的村头大妈们笑着看我们然后大声讨论我们俩是不是双胞胎。说实话当时我很开心,因为我扭头看看陈睡,她越来越漂亮,此刻我身侧的小姑娘皮肤很白,眼睛是微微的狐狸眼,头发柔顺,我有时候都挪不开眼。

可是每当别人说我们是双胞胎的时候,她就十分不开心,微微蹙眉盯着她们,然后迅速离开。

于是我渐渐知道,她讨厌被说像谁,但她很少反驳,面有愠色而不吱声是她一贯的神态。

那个像苏有朋的男孩子一路追着我们到坝子口,然后分道扬镳各回各家。

“其实有时候和盛昕一起玩挺有意思的。”陈睡说的时候,我心里一惊。我那时候幼稚地要命,口是心非地说讨厌他跟着我们。

“我没感觉。”我还无法自然地掩饰内心的情感,简短的回复之后我就垂着脑袋赶着回家的路,一摸口袋,是一张厚厚的纸,我忽地想起刚刚盛昕偷偷塞进我口袋里,有些激动,有些开心,然后一路上蹦蹦跳跳地回家了,陈睡见我如此,摸不着头脑,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到家,我就扔下书包,一溜烟躲在房间里把口袋里的纸掏出来,是一张被折了好几下的粉色印着白色千纸鹤的纸,我的心扑通扑通跳着,脚边的小猫贴着我的腿撒娇,我心里美美地想着这是我第一次收到情书便激动地脸颊发红,我打开这封不太正式的信,第一句是:江南你好,我是盛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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