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天清晨 大雾散尽(1 / 2)

1、约定

和县中考前50名可以免费参加清北研学项目。那个暑假,陈睡见到了自己长这么大以来未曾谋面的世界。

“我不是没幻想过,只是当书本上的一切真实地呈现在我面前时,还是仿佛如在梦里一般。”她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我,送给了我一张她在未名湖畔拍摄的照片,照片上陈睡微微笑着,不卑不亢,带着一股劲儿。

“你自己不留一张纪念吗?”

“你不是想上北大吗?我呀,留了一张清华园的合照。”她笑着从怀里掏出另一张合照,是和县50名学生一起的合照。

“你不单独留一张吗?”在我看来,这张照片是很珍贵的。

“这张送给你,等你也在这个位置拍上一张然后送给我,好吗?”她同我约定。

“好。”我开心点头,是从心底涌出的开心。

中考可以说是陈睡人生的第一大分水岭,将她与养父母一家从空间上有效隔绝。

她考进了全县最好的班——和县一中领航班。即使养父母一如既往地讨厌她,但还是会虚荣心作祟,跟别人炫耀她考进领航班这件事。

我和她的距离被彻底拉远。领航班在顶楼,孤零零一间教室和老师办公室在一层。

我在她楼下的A班。据说领航班倒数第一也是985水平,而在A班考第一可以进领航班。当然依次还有B班C班。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曾经成绩优异的宋翊然竟然只分在B班,而小学吊车尾、初中谈恋爱的盛昕考进了A班。

1、2班是领航班,一文一理。A班有三个班级,3、4、5班。我在3班,常星在4班。

高一下学期,我很幸运地在分班考试中考进了领航1班,我毅然决然地选择进领航班,于是与陈睡的距离从楼上楼下缩短到了三排之隔,可无人知道我已经几乎拼尽全力。

下学期结尾的时候,学校里有元旦汇演。

学校的元旦晚会非常无聊,当年县城里才艺俱佳的学生并不多,那个表演几乎都是朗诵和单唱,直到舞台升起浓雾,学生们才睡意惺忪地抬头,聚精会神地看4班是什么名堂。

耳畔缓缓响起悠扬的琴音,是小提琴。只闻琴音,不见其人。

只见从烟雾缭绕中,渐渐地显出身影,烟雾消散,琴音拉向高潮,随后看到舞台上有女生拿着话筒单唱,和一个拉琴的男生踏步而来。

是常星和盛昕!

我在台下听着众人欢呼,男生笑骂着什么,女生此起彼伏地赞叹着,我目光循回看着他们二人,场面唯美而浪漫,与这个寒苦的和县一中冬天难以对上号。

我五音不全,对歌曲不太感冒,但是那天以后,我身边很多同学都在哼着同一首歌,才知,那天常星唱的是周杰伦的倒带。我回家倒在床上开始单曲循环那首歌,听的我弟一直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很奇怪,没有谈恋爱,但也许是一种对美好爱情的向往。

偶然间发现陈睡这个乖小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这首歌,我以为她也是回家会单曲循环。“那天听常星唱的呀。”

所以,聪明的人都是一遍就会吗?她的短板到底在哪里我至今没搞明白,好像世界上存在的任何技能都能是她的天赋所在,考试、跑步、唱歌、人际交往。

她身上集结了我所有的艳羡目光,除她以外我没有如此钦佩过任何一个人。所以凭借着此般钦佩之情,我终于有幸再次和她做同桌,我对这份幸运感激涕零。而她的前同桌对我又气又恨但又没办法,看着那个女生不太开心地收拾东西让出位置给我,我心里暗暗开心,陈睡也在一旁忍着笑意,拉着我的手示意我坐下,仿佛有很多话要说。

“我好喜欢你啊陈睡!”自习课上,我情不自禁看着安静写英语阅读的陈睡说出心声。

陈睡刷地一下脸红了,估计连宋翊然也没同她讲过这句话。

她就像一座真正的神一样,坐落在我身旁。我就像朝拜的香客,把她当成一个信仰。

高一下学期直到快结束了,很多同学还没有完全进入状态。尤其是对于读书天赋异禀的那群人,恃才傲物,轻轻松松就能取得我拼尽全力也拿不到的成绩。有些男生毫不避讳地给班里女生按颜值和身材进行排名,女生们常常听到他们窃窃私语还发出笑声,那些无可抵挡的审视眼神对于青春期乖巧内向的女孩子来说就像凌迟的刀刃,有些女孩越来越自卑,直到——

一向沉迷学习的陈睡,我亲爱的朋友,她在一个哄闹的课间突然走上讲台,说出了我至今都难以忘怀的一句话。她说:“停止你们对女生的评分和排名。”说罢,她面无表情地扫过那群男生,男生哄笑,互相低声又说些什么。

“否则,我会向老师和学校抗议。”

“又没说你!”有个傲娇男生顶着锃光瓦亮的寸头,穿着一身阿迪耐克,睥睨看向讲台上的陈睡。

大家看她就像在看怪人,她说话温温柔柔的,作为一个刚考上来的新面孔、她的老朋友,我起身与她遥遥相望:“我支持陈睡。”

纵然这忽然的声明让大家觉得奇怪,贺喜、付云帆、金梦、姜雨、王清焰……我看着那些常上校主席台领奖的熟悉女性面孔一个接一个说“支持你!”“支持陈睡!”,那些男生不以为然地笑笑,觉得小题大做。

2、文理分科

那时候在领航班,是我们在县城上学遇到的官宦子弟最多的时候。曾经以为穷人家孩子会更刻苦所以成绩会更好,但其实不然,父母在体制内或者国企,往往很能说明一些实质性问题,物质的支持和思想的觉悟,以及信息的前瞻性存在着巨大差异。许多事情是当时的我们无法参透的。

选文选理这件事,陈睡的唯一指导人是班会课上说“这个班是理科班,你们都选理。选文的来办公室找我谈话。”然后分发表格,填写上交。

我的指导人是我的父母,当时我以为什么都难不倒的父母却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我说:“你看着选吧,我们支持你的选择。”

他们不懂,就可以理所当然且看似明智地把一些重大的责任就那样扔回到我的肩上。可是未来,是那样沉重,是十五六岁的我们无法承担的重量。

我能理解,只是后来未免有太多人生抉择的时刻提醒我,一步错步步错是一件多么无力的事。

我主动选了不那么擅长的理科,但是这个主动,其实是不得已:因为整个高一都是完全放弃文科三门、在学理科三门。我常设想倘若我一进高中被分进了文科班,那么此刻我也将能够选择自己热爱的行业了。设想总归是充满遗憾色彩的,我们无时无刻不正走在现实的悲凉大道上。

文理分班是高中时代比较隆重的节点。它的隆重在于这是你和你心系的少年少女可以讨论的第一个关于未来的话题。

我和陈睡走在教学楼后面的香樟大道上,冬日的阳光并不温暖,有北风吹过脸颊我就缩缩脖子,脸上面霜的香味浓郁地萦绕在鼻尖,陈睡说:“我也用的青蛙王子。”我们相视笑着,一个男生小跑着朝我们走来说:“你选文科还是理科?”

陈睡说:“理科。”

我这才看清,那人是宋翊然。

他这一年长高不少,模样也有些变化,我差点没认出来,原来这么久没见他了,原来他还一直牵挂着陈睡。

“那我先走了。”我挥挥手,假笑着迅速跑开了。

不知道他们后来聊什么了,散步去了哪,我没有过问,只是在脑子里浅浅假想了他们会不会去操场散步,但是看见陈睡那张“老娘奋发图强,扰我学习者死”的脸,我立马笑出声。

“你笑什么?”

“加油。”在我的笑声打断奋笔疾书的陈睡后,我说完,她一支笔敲上了我的脑门。

我欣慰:“你现在活泼多了。”

她笑,无奈看着我,“你这个样子根本考不进北大。”

“我知道,考不上很丢人吗?”我破罐子破摔,啊不,实际上是对自己有清晰认知。

“啊?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一边写一边沉思,然后笔尖忽然停下,划掉一个公式:“和你说话都写错了。”改正那个公式,她转头凑过来趴在胳膊上和我说:“如果考不上清华北大,我不确定我以后的人生能不能顺遂。我觉得,只有我足够努力了,只有做到最好,未来怎样都不会遗憾;而我所有关于未来的设想,全部基于我今日的极致努力。”

她说完,那道数学题也写完了,翻到后面对答案,正确。

“你看吧,付出是会有收获的,江南,你也要努力。”她再次凑近我,趴在我耳畔说:“考过那群男生。”我近距离看着她的眼神,她眼中带火,我心潮澎湃。

在学业紧张的高一升高二暑假,许多同学外地务工的母亲都回到老家,为了好好陪伴孩子最后的中学时代。然而,那个时候,我妈妈又生了一个弟弟出来,我如五雷轰顶,以至于那一年寒暑假我都要伺候她和那个不懂事的娃娃。

那个所有人笑着说“你妈又生了个弟弟,以后就不要你了”的场景,我早于三岁的时候就已经习惯。如今只是更多了一层同班同学的嘲笑,说是嘲笑,其实是我当时的感受附加了感情色彩,事实上也就是笑着问我而已。

那段无比黑暗的岁月里,所有人都在让我理解我妈。我听到她在房间里和我小姨对话说:“等颂颂长大了,南南和宋安都能挣钱了,也就不用我们操心了......”

当年十五岁的江南,偷偷缩在妈妈卧室门外,心里第一想法不是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的女儿,而是觉得自己压力好大。那时候的江南不知道可以反抗,不知道可以不听妈妈的话,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如是揽起。

在所有向我袭来的风雨中,只有陈睡说了一句我听到如雷贯耳的话:“顺从她们就是你最大的枷锁。”

一瞬间,我如释重负。尽管回到家里仍然使我感觉压抑、疲惫,但是至少和陈睡偶尔下课一起打水上厕所的短暂时光是我能够确定的喘息时刻。

偶尔的成绩下滑我也是不在意的。模考太多,简直是三天两小考、五天一大考。我的外婆看见我来,就招呼宋安拿吃的分享给我,然后偷偷把我喊屋里说:“江南南,这个是我偷偷给你留的,没给安安,你别让他发现了昂。”

这个假装偏爱的话术也是我们长大后能一眼看破的惯用技俩,看破也乐在其中。外婆其实非常可爱,她会换着法喊我很可爱的名字。有时是南南、有时是乖乖、有时是小江江,那段时间她喜欢喊我江南南。

她会忙前忙后给我做红烧排骨和超级好吃的酸菜鱼,外婆是一个非常可爱的老太太,会在做饭的时候和烧土锅的外公拌嘴,说他烧的不好,把他凶走了,还要追上去哄回来。外婆那么疼爱我啊,却在得知我成绩下滑的时候说:“女孩上了高中就不行了,不如男生。男生后劲大。”

我不喜欢大人总这么讲,说道:“我虽然退步了,但是宋安成绩也没我好啊。”

于是我浅浅得罪了这位和蔼可亲的外婆。宋安一直是在外婆家养大的,谁说一句宋安的不好,外婆就要气上三天,要知道,她种在院子花圃里的月季被人偷完了她也才气了两天。

没关系,我一受委屈就会期待上学,因为我有陈睡。谢天谢地,我还有她。

“不要听她的,都是偏见。你看年级前五有男生吗?”陈睡故意问我。

“有啊,年级第一不一直是男生吗?”我脑袋宕机,陈睡怎么忽然糊涂了。

“往后不是了。”她说完,我倒吸一口冷气,她温柔而坚定地看着我,问我:“下次,你就先取代钱川当第五吧,行不行江南?”

“你开什么玩笑?”我哭笑不得,“拿什么取代?我现在班里倒数第二,倒数第一那个姐,她每次都不写语文作文!”

“我现在班里也才第九,考年级第一跟你从倒数第一考第五的难度......差不多吧?”

“倒数第二.....”我纠正她。但是听她说的,很心动,想试试能不能行,虽然我知道一定是失败的,但是,失败又怎样呢?我只会有所得。

于是我们俩就像小学的时候一样,组成了学习小组,在这个竞争力大到把人逼退学的尖子班,我们俩互补互助,我帮她提英语,她帮我提化学。

没有人知道我和陈睡那段时间的作息有多奇怪。也许时隔经年我们在电视上看见逆风翻盘的学霸会在凌晨起来看书,但是那时候我们真的约定凌晨3点起来做题。为了挤进前五,我们把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资料都做了一遍甚至两遍,当然,正常的学习时间不够,我们只能压缩睡眠时间,显然,最终导致只能靠站着上课来缓解睡意。

可是,我当时可怜的自尊心还会在乎倒数第一的努力在大家眼里是不是很可笑,于是无比期待那次的联考。高一最后一次考试,期末考,是皖南八校联考的试卷。

题目难度正常,许多题目我都做过相似的题。考最后一门英语的时候,我和陈睡正在闲聊鼓劲,忽然一股强大的响声随着墙壁的倾斜轰隆隆传来,一阵一阵像地下恶魔的嘶吼,听不清是什么声音却又十分害怕,直到肉眼看见靠着的墙壁朝我们倾斜过来,一声一声咚、咚地响着,我和陈睡四处张望,走廊里正在闲聊的同学都互相张望,然后陈睡问我:“是不是楼要塌了?”

“快跑啊!”这时候班主任从办公室冲出来对我们喊。

我和陈睡手拉手从五楼飞奔下去,于是当我俩发现我们从五楼跑下来的时候,楼下操场尚且空无一人,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正从楼梯口慢慢涌出来,我们相视而笑:果然,这栋楼里最怕死的就是我俩。

“我就说这楼半年就盖好了,哪能这么快,你看,要塌了吧。”旁边跑出来的男生无所谓地跟他的同伴说。

我们也跟着老师的号召往操场去,径直走向必经的篮球场。篮球场上一眼看见6班的男生在打球,然后我顺势开始寻找宋翊然的身影,正看着的时候,已经走到那群人附近,一个男生投了球转身跑的时候撞上了陈睡,正是他,宋翊然。

“两点不是要考试吗?”他疑惑地问陈睡。

陈睡还没来得及说话。“地震了!”一个陌生的女孩慌慌张张跑过来,看起来和宋翊然很熟。

然后我们就被班长喊走,要集合了。

我的余光看到宋翊然目送着陈睡离开,他越来越明目张胆,或者说,他一直都很明显。

尤其在我了解到汤圆落榜一中,考去二中,提出分手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一定会重振旗鼓来追陈睡,时间早晚罢了。可是,陈睡怎么想的,我也拿不准。

“他跟汤圆分了。”

“哦,是吗。那他受打击挺大啊,A班都考不进。”陈睡戏谑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欠揍。

然后,她敛起那股傲气,平淡说:“如果他能考进领航班就跟他在一起。”

我想因为这个时期的陈睡已经不会被谁扰乱心智,她又不想给青春留下遗憾。

“你不许告诉任何人。”我正发愣时,她看向我说。

“好,我不说。”我也不知道,我对宋翊然究竟持着什么样复杂的情感,为什么我那么想告诉他这件事,为什么我明明喜欢他,却又十分割裂地想让他能和陈睡在一起,但是想到这,我又觉得心痛。十分矛盾。

但是经年之后,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宋翊然是我最大的遗憾。

宋翊然稳定考进了年级前五十,明明有进领航班的资格,老师找他谈话,他却放弃了。

我们和6班的体育课是一起上,自由活动的时候,女生有的会去打篮球,有的打羽毛球,大多数会在篮球场旁边的凉亭里坐着聊天。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