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 2)

冬晴在哭!

她抹抹泪,哽咽续道:“大家都说你没事,我不相信,我想你得过好一段时间才能痊愈的;明天或后天我就要回去,师父来信说过,我回谷后就得待好久、好久,不知何时才能再出谷,我想……我会很想很想你们的。”

石禾谦闭眼假寐,听到她要离开的消息险些破功睁开眼。

冬晴是位可爱娇美的女孩,古道热肠、乐天知命的个性有别于京城里的姑娘,她离去宅子里会冷清许多的。

“你睡着必定听不到我的话,但我还是要说,因为不说就没机会了。”她取下颈上那条系了块小而薄银锁片的细链子,扳开他的手,将它交至他的掌心里,“臭石头,这块银锁片刻有我的生辰八字,是师父拾到我时就戴在我身上的,它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倘若你脸上的伤真的好不了,没姑娘家敢嫁你的话……”两只略冷的小手覆上那握有银锁片的手,她表情认真无比地道:“那我嫁给你。”

那我嫁给你……

石禾谦猛然惊醒,手不小心挥落桌上的杯子,应声即碎。

刚才记得他刚才整理帐款累了眼睛酸,趴在桌上歇了会,便作这个梦。

冬晴,龙冬晴。

记忆能储存多久,他未认真的想过,可是这些年来躲在记忆深处那娇小可爱的身影,常常窜进他的梦境里。

她离开大概有……六年了吧?

六年,时间不算短,岁转流移间,改变许多事,成长、个性、家业,还有他的——脸。

石禾谦起身,来到一旁的小桌前拿起铜镜,瞧见镜中的面容时,神情似哭似笑。

那年的火炭,数小块落在他左半边脸造成严重的灼伤,事后似乎遭到感染,一连串的恶运几乎要他命归黄泉,又几度由鬼门关抢救回来。

在补品的调养下,好不容易身子健壮了些,然而当大夫拆下敷药的净布,原本屏息期待的家人见到他伤后的面孔,爹面无表情、娘伤心掩面、弟弟的叹息,家人不同的表情教他伸手抚过左颊,在触碰那深浅不一的浅黑伤疤时,他激动得拿过铜镜一照,残酷的事实让他只想撞柱、一死了之。

当时他才十七岁,哪能接受英俊无缺的相貌竟有如此大的改变!

冲出房,听见端水丫鬟的惊声尖叫,看到修花剪草家丁错愕的表情,“天要亡我”的感觉笼罩着他,神情空洞地跌坐石梯上,心神受不了如此残忍的煎熬,他最后昏过去。

爹娘担心家仆无心的惊吓会伤害到他,于是整理一栋小阁楼,派遣书僮小南子与他作伴、照料他生活作息;从今以后,采石楼是他独有的天地,双亲特别下令未经允许不准寻常人随意进出。

如今的他,是用了六年的时间来反反覆覆温习这张半鬼半人的容貌,早晚各对镜照一次,强迫自己接受这个无法抹灭的事实。

“大哥,我能进来吗?”楼梯口传来声音。

石禾谦拾起地上的碎片,“上来吧。”

一位年轻俊朗的青年抱着数本帐册踏进房。

“阿德,桌上这些帐册我瞧过了,你可以拿回帐房,让帐士分类放妥。还有夏季快到,你到曲府织坊订十几匹质料佳的布回来,咱们去年没发冬衣用布给下人们,今年得做些夏裳好好补偿,毕竟他们也忙了一整年。”石禾谦指示。

“我待会就去办。”石顺德回应,放下手上的帐册,抱起兄长审看过的,欲言又止瞧着他。

石禾谦翻开帐册,见弟弟还杵在一旁。“阿德,有事吗?”

“大哥,事情是这样的,娘问你今年的清明,你要不要随我们去扫墓,顺道上寺里祈福,吃顿斋饭。”

“我图刚绘好,这一、两天就要刻版,事情挺多、分身乏术,你陪娘去吧。”

又被拒绝了。

石顺德不气馁,好声好气再道:“大哥,你今年刻的年画在南北两京与其他大城分号书肆同步上架后,两天内销售一空,忙了一段日子,是不是该出去透透气了啊!”

大哥老将自己关在采石楼里,除了看书养花,就是终年刻版画,平淡如水的生活毫无乐趣可言。

在爹娘授意下,他得连哄带拐将兄长骗出采石楼,拉出石府大门,感受府外热闹的京城生活,让他体会身为京华传奇的尊崇与荣耀。

大明的版画百家争鸣,而大哥在脸受伤后的初期终日躲在采石楼,不敢面对世人,无聊之余,他要人买来雕刻刀及刨平的木板,依他所绘的图画,刻起平生第一幅版画,虽然无名家手工来得精致,倒是成就感让他开怀好多日,于是他往后的生活重心便全移到这从未接触的领域。

他一古脑儿钻研此技艺,巧意、用心再加上石府经营书肆、印刷铺十多年,在爹的帮忙下,他的版画得到文人雅士的赏识,甚至连市井小民对他的作品亦深感兴趣。

众人封他为京华传奇,许多名门正宗的雕版师对半路出家的他心有不服,但世人都爱买他的版画却是不争的事实,再说石府书肆公平地贩售各家版画,并未因大哥是石家人而垄断市场,所以不能说那些前辈们技不如人,只能说其巧思方面得多多加强、好吸引买主。

“阿德,你快去帮爹的忙,别在这儿逗留太久。”石禾谦淡淡的道。爹少了他的帮忙,小弟得多担待些。

“但娘说……”他话未说完,即被人抢白。

“娘要去,你陪她老人家去行了,”石禾谦落寞地垂低眼,眼神黯淡叹道:“你明知道我是跨不出这一步的。”

他不想让姑娘们见到他时拔声尖叫,不想小孩见他就嚎啕大哭,更不想看到有人无意撞见他的脸就昏厥不醒;他花六年的岁月克服心理障碍,不敢轻易面对人群,让他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点点自信在出家门后便功亏一篑。

“大哥……”

“别说了,我是不会出门的;我想,娘会体谅我的。”

大哥语气那么坚决,他无法强人所难。“娘那边我去说说,你也别太累,该休息就休息,别雕版雕得太晚。”石顺德好声劝着,正要抱着帐册踏出房门时,匆匆回过头,“大哥,今晚咱们用完饭后,我到你这儿陪你喝几杯好不好?”

弟弟那点心思他哪不了解,这小子怕他寂寞啊。

石禾谦会心一笑,“好,多带几瓶好酒来,我奉陪到底。”

“那就一言为定喽,我该回去帐房忙。”话落,他快步离开采石楼。

推开窗户,瞧见那抹走得匆忙的身影,石禾谦爽朗笑开。

他的不幸连累爹对他的有心栽培,还好,他还有个好弟弟,努力学习一切,为石家出一份力。

阿德,大哥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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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中的溪流,奔驰湍急。初春冬雪渐融,绵延群山下湍急流水切割成的深壑迂回曲折水路,水流如万马奔腾,这条素有“断魂路”之称的水路无人敢行,生怕冒险航行其间,一不小心连命都没了。

然而有对男女,在村里买足干粮,透露即将入山群返家一事,老实的村长告知川水难行程度,盼他们打消此意或是绕道而行;但他们枉顾村人的告诫,硬要闯入鬼门关。

走进深山,以龟速踏上鲜少人知的微陡上坡小路,转转绕绕、停停走走,终于来到针叶林,瞧见陡峻山崖上那棵状似展开双臂迎客的大松,儒衫男子晓得自个未走错路,代表他们快到家了!

来到半山腰云海中,步伐小心于白茫茫的雾气约莫走一里路,听到前方的流水声,男子拉着小姑娘拨开草丛快步前进,不多久,眼前深壑飞瀑,离对岸约有一丈之远。

“龙姊姊,我们怎么过去?”面容秀气的小姑娘紧挨着男子,生怕稍不留神就掉进百丈之深的幽谷里。

“胆子真小。”身着儒衫的男子出口竟是女孩子细柔声调,她熟练剥开攀于石壁上的翠藤,触动某个机关,机械声响起夹杂铁链拉动的声音,湍急无法渡行的水面下,似乎有东西慢慢往上升。

是……石桥!

待机械转动声停,她兴高采烈拉着小姑娘走过石桥,安全来到对岸后,在另一头的石壁上按下机关,石桥徐隐入水面深处。

她取下挂于脖子上的细链子,上头系着一银一金的饰物,将金色饰物插进石壁中那个状似天然形成的小孔,轻轻一扭,机械声再度响起,石壁徐缓翻开出一条细缝。

“这双金银钥匙天下只有两对。”她认真看向身旁的小姑娘,“这话也意味着,你这一进去就得告别你所熟悉的大千世界,过着与世隔绝的山居生活,你……真的愿意?”

天下有太多美好的事物待小丫头长大、去发掘,但小丫头身世离奇,有股恶势力正追寻着她;相逢便是有缘,她有必要保这通卜熟卦的小姑娘一辈子周全。

唉,一辈子好久、好远……

小姑娘重重点头,眼睛眨也不眨瞅紧她。

“好吧,如你所愿。”

她们进入石洞前,穿儒衫女子以火摺子点亮买来的蜡烛,以照亮黑暗的深洞;待两人进入后,石壁随即归回原状。

小姑娘依紧她走着,直到来到叉路,她们才停下步伐。

“小妹子,趁此机会我告诉你,左边这条路虽然较快进谷,但里头机关太多只有我才能走;为保你安全,咱们就走右边这条路。”

她们俩背负装满礼物的竹篓,微驼背朝无止境的深洞走去,终于来到尽头,一面栩栩如生的虎头铜制品镶嵌于壁上,将银色饰物插进露出的虎牙间,巧劲一扭,壁内传出机械转动的声响,这扇青石所做的拱型门缓缓往上拉。

久违的光线亮于眼前,微冷的雾气随风送入山洞里。

“欢迎你到踏雪寻梅谷。”女子弯下腰,拿出一颗乌黑色药丸于小姑娘面前。“趁瘴气少咱们才能进谷,以防万一,还是得吞颗药丸防患未然。”

今日是农历上春分的日子,其中几日瘴气消退,这也就是她们马不停蹄进入荒僻深山,赶着入谷的原因。

“这里就是踏雪寻梅谷?!”小姑娘仰起小脸兴奋地看着她。

“是啊。每当我四处游玩累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回来这美如山水画的家。”

她们顺着依山就势的蜿蜒小径走出云雾中,仰首一看才明白自己方才置身于千变万化的云海下。藉千层梯朝下走,梨花夹道、峭壁奇松、涓细流水、奇花异草……等,处处为景、步步皆奇,乍到此谷的小姑娘震撼于未曾见过的美景。

原来通过精心巧制的机关,云海下竟保护这世人争相寻访的奇幻之地,踏雪寻梅谷。

突然,几道黑影掠过她们面前,十数只黑豹不知由哪冒出来的,低咆几声,阻挠她们的去路。

“喝!”小姑娘吓坏了,躲到女子身后寻求庇护。

“别怕,它们是山谷的守护者,对于未曾见面的陌生人难免虚张声势一番,好突显自己的重要性。”她轻快道着,双手擦腰向前趋近几步,蹲在一头身体精强年轻的黑豹面前,解开绾成一束的男性发式,飞瀑似的长发散开披肩。“你还识得我吗?”

黑豹微眯眼绕着她走一圈后摇摇尾巴,充满力与美的四足以迅雷之姿朝房舍跑去,其他豹子则隐入草丛树林间,让出路。

“龙姊姊好厉害。”小姑娘一脸崇拜。以一敌十多头黑豹不是常人能及,姊姊胆识过人,排除连男人都不敢为之的困难。

一抹雪白色纤影拾梯向她们走来,定眼细瞧,是名倾城倾国的绝色美人。

美人脚旁是头毛皮乌黑的豹子,像头温驯的羊儿跟紧她。

“不是她厉害,而是豹儿识得她。”美人朝小姑娘颔首,转眼看那位披头散发的女子,无奈一笑,“左等右盼,你总算回谷了,冬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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