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唉,哪还有学考呀。那啥,叔啊,我来就是想跟您老说说老二的事。”虞大半弓起身子磕磕巴巴地把听说李子轩要办私塾和老二想到私塾教书的事说了一遍。

听完虞大词不达意的表述,李子轩含笑的圆脸“唰”地沉了下来,“噢,是这事儿啊。是哪个碎嘴子胡乱传的,没谱的事儿,私塾挣不上个仨瓜俩枣,麻了麻烦地我可没打着开。”说着,李子轩眼珠一转又改了口,“这开私塾办学校可不是吧嗒吧嗒嘴儿吹口气儿的事儿,可是真金白银的往里填钱呀,你光想着你家老二挣钱,让你叔搭钱赔本赚吆喝可不中呀。”

一见到李子轩耷拉脸虞大心里发起虚,不知所措地一边嘴里连声吭叽着“那啥,那啥”一边连连作揖。看着虞大窘迫不堪的样子,李子轩脸上微微地显出一丝得意的神色,立马又收了回去,然后两手抱在怀里略假思索后说:“唉,叔也替你们哥俩着急呀。老二太不争气,这些年钱没少花,可生生地连个秀才都考不中。一晃老大不小了,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老这么闲着也不是个事儿,再闲就真成个废物了。你爹娘死得早,我这当叔的不能不管。这么的吧,私塾我原本没打着办,既然你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就做回好人儿,也算是给老二谋个差事。赶明儿我让伙计们把南城根儿空着的那两间库房收拾出来,再置办几张桌子凳子,回头让老二招上十几个孩子在那儿安心教书吧。咱亲叔侄明算账,教学收的学费呢咱按三七分成,老二就是动动嘴儿也累不着啥,就拿三成,柜上出房子出家伙式儿,拿七成,你看中不?”

“啊?!中,中。”李子轩看似胸有成竹一连串不打嗑巴的话让虞大没有丝毫准备,他抬起头忙不迭地答应着。

“老大呀,要说这办学教书也算是桩好买卖儿,书还没教课还没上钱就先收上来啦,你家老二蔫人有蔫福,捡了便宜喽。”

“那是那是,托叔您的福了。”虞大赶紧给李子轩又作了个揖。

李子轩冲着虞大摆摆手,低头略略寻思了一会儿,然后说:“办学堂可不是个小事,处处都得花钱,收拾屋子置办家具花费不会少。不过你啥也不用管,叔都替你们担啦,但也不能让柜上亏空太多了。回头让老二选些有钱人家的孩子,能多收就多收点儿,一年收个一两块大洋不为过。我把丑话可说到前头,三七分是三七分,但一年下来给柜上不能少于十块大洋,开学前儿先给我四块,剩下的到年根儿再一块儿算账。”

“中,中,叔你说咋儿着就咋儿着。”虞大不停地上下作着揖,眼泪、鼻涕也跟着流下了来:“叔啊,叔啊,你真救了俺家老二啦,这些年都是叔你照应着俺家,你真是俺虞家的大恩人呀,俺这一辈子也报答不了你呀”。

“中啦中啦。别整这些个没用的啦。”李子轩挥挥手,刚显出了点不耐烦马上又换回了一副笑脸,继续嘱咐道:“这办学堂还有分成的事儿别跟街里儿那些借壁儿邻居们瞎咧咧去,整得我像个大善人似的,回头都跑到我家里来要施舍。”

“哎,哎,不说,不说。”虞大一边应承着一边怯生生地退出李家。

其实办私塾的事李子轩早有算计,南城墙下那两间旧库房一直闲置,开办个私塾招收十几个平民家子弟,一年至少能有六七块儿大洋的进项,实在是笔好买卖,而请小有才气的虞家老二来当教书先生就更合适不过。两天前他派手的伙计以买粉条的名义到虞家,有意把要开私塾的口风带了过去。虞大的到来让李子轩为自己谋略的成功十分自豪,他立马招呼来两个伙计,马不停蹄地赶到城南旧库房,收拾粉刷、购置桌凳,并向四处传播虞士臻要开私塾的消息。

大清建国二百多年来,冀东地区没有发生过大的战乱,商贾云集百业兴旺的滦州城自然成为肩挑背扛卖力气壮工和摆摊串巷的小买卖人的首选之地,渐渐地,在南城门外的坡地和西城门外不适合种植的沙地就聚集了成百上千户靠手艺或力气养家糊口的百姓人家。城里人比乡下人眼界高,虽然一年下来的收入结结巴巴勉强够一家老小穿衣吃饭,但还是愿意紧衣缩食供家里的男孩子上学读书,指望孩子能有朝一日考取功名让全家改换门庭,至少也让孩子识文段字理财记账不至于当个睁眼瞎。城南的虞家私塾一亮出招牌,立马吸引过来城里城外小户人家的眼球。虞士臻虽没考取个功名,但在滦州城里都知道这个老童生学问高、有水平。没两天的工夫,就有十几户人家带着孩子前来报名。私塾只有一大一小两间房,顶多也就能摆放十张书桌,虞士臻从报名的孩子里选出十个年龄相当、模样周正、看上去还算聪慧的孩子,正正式式地向孩子们家里发出录取书,并附上学纪学规。怕小户人家交不起学费,虞士臻将每个学生的束修,也就是学费定为每学期五个大子儿,一年就是一块大洋,入学时先交四个大子儿,三个大子儿的学费和一个大子儿的书本费。

麦收过后,虞士臻的私塾就准备正式开学。开学前一个礼拜,为了省下买书本的钱,士臻从同学那儿借来新出版的“小学初等国文教科书”和“小学初等算数教科书”,连写带画仔仔细细誊写出十套,又抄写了“三字经”、“弟子规”以作为新生补充教材。开学第一天,兴奋得几乎一夜没睡的虞大天刚蒙蒙亮就赶到学堂,烧水扫地擦桌子抺凳子,虞士臻又请了两个同学过来帮忙,一个收学费,一个发教材。李子轩一大早也赶了过来,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房门口满脸堆笑着对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点头致意。十个小学生在家长的陪伴下早早来到学堂,周边好奇的街坊邻居们也都纷纷围拢过来。日头渐渐越上屋沿,士臻偷偷掏出从同学那儿借来的怀表看了一眼,马上就到八点。眼看着到了开课的时刻,可是还有三个孩子的家长交不上学费,央求着缓些日子交或能给打个折。看着才收上来二十来个大子儿和一堆铜钱,连给李家上交的四块大洋都不够,更别说自己能拿到薪酬了,士臻的心一下子凉了一半儿。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看着满屋子吵闹的孩子还有屋外家长们一双双巴望的眼神,士臻只得打起精神来到门口的李子轩面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说:“叔,该开学了,您起身上座,一会儿学生们要给您行礼。”

李子轩连连摆手说:“可使不得。”

士臻也没强求,招呼孩子们坐到座位上,然后让全体学生起立,先恭恭敬敬地向屋子正前方的“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神位木牌鞠躬行礼,接着就正式上课。

开课先讲《三字经》。士臻觉得学部编著的《小学初等国文教科书》内容太过浅显庸俗,还是汉学传统的《三字经》规矩地道,就从《三字经》开讲,随后是《百家姓》、《千字文》和《龙文鞭影》,计划着两三年后根据学生接受程度的不同,再讲《论语》、《孟子》。与其他学堂不同,士臻每周还开两堂算术课,一堂修身课。写教材、背课、上课、批改作业,每天士臻都从日出忙到日落,曾经阴沉麻木的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开课两个多月只拿回家二十多个铜钱,还不如粉房一个月的收入,但看着弟弟成天忙忙碌碌的身影,虞大心里还是乐滋滋的。时隔不久,兄弟俩又各娶上一房媳妇,虞家终于过上了平和安稳的日子。

有了这个不大的学堂,也就有了一块自由自在展现才华的基地,士臻把那些赋闲在家的同学请了过来,让大家各尽所能,隔长不短地给学生们开个自然课、科学课,讲授当年学过的化学、物理基础知识,还有从报纸、书籍上看到和社会上听到的新鲜事儿,老师讲得出神入化眉飞色舞,学生们听得有滋有味甚至目瞪口呆。时间一长,虞士臻的私塾在滦州城里小有名气,学生们除了百家姓、三字经背得朗朗上口,还经常在爹妈或小伙伴们面前嘣出些“能飞上天的铁鸟叫飞机”、“海里比船还大的鱼叫鲸鱼”等等怪词儿,甚至从大点儿的学生嘴里还冒出“外国的皇帝是老百姓投票选出来的”、“皇亲贵胄不是人上人也要遵从国家法律”一些大逆不道的说词。这些话不知怎么传到了李子轩耳朵里,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赶忙跑到学堂找到士臻,给学堂下了“只读圣贤,莫论国是”的禁令。从此之后,学生们能听到的新鲜事儿少了不少,但经过学生们不经意的传播,小小的虞氏私塾还是一下子成了滦州城年轻人抒发情境和打探外面世界奇闻异事的场所。除了白天给孩子们上课讲知识,许多士臻的同学经常在天一傍黑就带着吃食聚拢过来,天暖和时就借着月光聚在小院儿里,天冷了就凑到屋里的火盆边,一边儿吃着喝着,一边儿神侃胡吣。

而当一家人鼓足劲儿把小日子红红火火地过起来时,哪成想,眼前的这一场大难又让虞家的日子陷入了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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