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啥?”石头一愣:“我还去呀?”

“他妈了个吧子的,你不去还让大爷我自个扛酱菜坛子啊。”

“好嘞。”话音未落,石头一个飞身跳上了车梆挨着翠儿坐下来。

“一边喇去,一身子臭汗味儿。”翠儿用胳膊肘狠狠顶了石头一下,石头赖着脸又向翠儿身边凑了凑,憨笑着说:“你香,俺就愿挨着你。”

“爹――”翠儿撒娇地冲着大坎儿喊:“你看这混小子,管不管呀。”

大坎儿“嘚儿”地一声驾车起了步,回头乐着说:“管,看爹一会儿不把这小王八犊子的屁股踢开花,哈――。”一车人乐着出了院儿。

(二)

大坎儿赶着车穿过车站小广场,正好赶上有一趟客车到站,小广场上出站的客人和揽活的车夫熙熙攘攘地乱成一片,大坎儿驾车一路吆喝着小心翼翼地从人群中穿过。忽然,车后一阵嘈杂声,只见一个半大小子手提着一只棕色大皮箱飞似地朝着骡车方向狂奔而来,刚到车前就“嗖”地一下从骡子头下窜过拐进到了小街口,惊得大花骡子“呃儿”地一声扬起前蹄,一车人惊叫着赶紧用手扒住车梆,车上的酱菜坛子哗啦啦地从车上滚落下来。石头眼急手快,一把抓住差点从翠儿怀里甩出去的荣儿。也就在这一刹那,大坎儿左手猛拉缰绳控制住受惊的大青骡子,右手操着鞭子头也没回猛地向后一甩,只听“啪――”的一声,鞭梢正甩在已跑到一丈以外的半大小子手腕上,那小子“啊”地一声松开手,皮箱“啪”地摔在石板地上,他回头盯着大坎儿愣了一下,然后咧起嘴捂着手腕转身逃进小街里。车还没有停稳,只见一个身着长衫、中等身材、面容白净的精瘦中年男人从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追了过来,看到地上被摔坏的皮箱,这才停下脚,一手扶着车梆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大坎儿说:“抢,抢劫,谢谢,太谢谢啦。”

皮箱子撞在石板地上撒了架子,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中年男人慌忙俯身从地上向箱子里捡拾东西。士臻从车上跳下来,走过去弯腰看到散落一地亮晶晶的东西,恍惚在什么图册中看到过,就奇怪地问:“这位先生,你这是啥玩意儿呀,不会是电子管吧。”

“啊?哦,哦。”中年男人一边低着头胡乱向箱子里划拉散落的小珠子、小管子,一边含混地支应着。

士臻蹲下身子准备帮着捡,男人赶紧制止住:“不用不用。”刚一划拉完,男人没顾上关上箱子上的锁,搂起箱子就要走。

“哎——。”大坎儿蹭地从车上跳下来拦在中年男人面前:“伙计,这么走可就不地道了吧。”

中年男人一楞,看见滚落一地有一半多已经破碎的酱坛子,马上明白过来,连忙放下皮箱朝着大坎儿拱起手深鞠一躬,说道:“哎哟,怪我急中出错疏忽了。谢谢义士,谢谢义士出手相救,谢谢啦。”稍微犹豫了一下,他又从长衫里摸索着掏出一摞银元递到大坎儿面前说:“不成敬意,不知能不能补偿您的损失。”

大坎儿接过银元眼光一亮,在手里颠了颠,整整六块簇新的大洋,“哟嗬,出手够大方的。得啦,这些破坛子值不了这么多的钱。”说着,大坎儿又将银元给中年男人递了回去。

男人后退一步深鞠一躬说:“敝人初到贵地,能结识义士是在下的荣幸,请给在下一个谢恩的机会吧。”

士臻听出中年男人一口东北音儿,就跟上了一句说:“听口音这位仁兄是东北来的吧。”

“嗯哪,刚从吉林来。”

“吉林?!”大坎儿一听乐了,大声问:“吉林哪嘎达?”

“通化。”男人放低了声音说。

“通化,那嘎达当年我常走,好地界儿啊。还是老家来的兄弟,中啦,这钱更不能收啦。”大坎儿再次把钱塞给男人,男人一手护着箱子一手推搡起来。

士臻赶紧上前打起圆场说:“两位都别争了。这位仁兄,就是十车的酱坛子也不值两块大洋,估摸着您这机器匣子也摔散了,这么着吧,留下两块儿,一块儿算是赔阁上宋老板的坛子钱,一块儿就当给吴大哥的酒钱吧。”

“我看中,就听我弟弟的。”大坎儿留下两块儿大洋,将另四块塞到男人手上。

“好吧!”男人没再坚持,收起大洋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名片,半鞠着躬递给士臻:“在下李源吉,要在滦州车站留住一段时间,以后还请您二位多多关照。”

士臻双手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只见名片上工整地竖排写着:滦州火车站李源吉工程师

士臻赶忙双手深施一礼说:“原来是李大人,失敬失敬。”接着,他又疑惑地问:“您提着行李这是要?”

“哦”李源吉回过礼后说:“我准备去城里看望朋友,没想到小偷把我当乘客了,滦州的小偷够野蛮的,上来就硬抢呀。”然后马上转换话题问:“敢问先生是?”

士臻再施过一礼后说:“在下不才,虞士臻,城里的塾师。”

“中啦,别才不才的啦。”大坎儿乐着冲李源吉摆摆手:“老家兄弟,我是咱车站边的通达货栈的吴大坎儿,有啥事说句话。你要是进城的话就上车吧,顺道。”

“不了,后会有期!”李源吉向大坎儿鞠了个躬就搂起箱子匆匆钻出围观的人群。大坎儿让石头把摔坏的坛子碎片往路边扒拉扒拉,没摔坏的四五个坛子搬上车摆放好,招呼搂着荣儿的翠儿上了车,冲着围在车边的人们喊了声:“让让喽,没啥热闹啦,散了吧。”就驾车向北城门去了。

眼看着天擦黑儿就快要掌灯时分,大坎儿父女俩和石头才赶着车从城里赶回货栈。车一进院儿,翠儿跳下车瞅见院里小桌上摆着一笸箩杂合面饼子、一碗大酱和一大把大葱白,就冲着屋里喊:“娘,我们回来了,刚吃过啦。”

翠儿娘从屋里出来嗔怪地说:“姑娘家家地就知道疯,这么晚才回来。吃的啥?”

“肉包子,老宋家一兜油的肉包子。”

石头也跳下车一步蹿到桌前,抄起一棵葱白狠狠蘸上大酱,又抄起一个大饼子然后蹲在地上左一口右一口嘎吱嘎吱地大嚼起来。看着石头凶狠的吃像,翠儿娘奇怪地问:“咋儿着,一兜油的包子还没解你的馋?”

“解啥馋呀。”石头边嚼着大饼子边嘟囔着说:“就俩包子还不够塞牙缝呢。”

“咋是俩呀?我爹那份都没舍得吃,还分给你俩呢。”翠儿瞪着石头叫起真儿来。

“我说是一口俩,两口就没啦,还没尝出味呢。”石头不敢瞅翠儿,低头继续嘟嚷。

“你个喂不饱的小王八犊子。”大坎儿卸完大花骡子的车套,一边拍着身上的土一边冲着石头骂起来:“妈了个巴子的要是让你吃个饱,那还不把个包子铺吃塌架呀。”

翠儿娘赶紧抄起炕笤梳走上前去给大坎儿扫着后背,气呼呼地说:“发洋财啦,不想过啦,还管饱地买肉包子吃。”

“哎,还真让你说着啦,下半晌发了一小笔洋财,摔了几个酱坛子,挣了一块儿大洋。”大坎儿三言两语地叙述完晌午发生的事儿,随手从怀里掏出了个荷叶蒲包递给翠儿娘说:“尝尝吧,老宋家一兜油的包子,真香,还热乎着呢。”

翠儿娘接过蒲包凑到鼻子下闻了闻说:“嗯,大油的,腻了吧唧的,留着过后儿给你当下酒菜吧。”

“别留。”大坎儿回头瞪了一眼石头:“赶不到明个就早进那个小王八犊子的肚子了。”

石头冲着大坎儿很很地咬了口大饼子说道:“我才不稀罕呢,没大饼子顶饱。”

大坎儿又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了一摞铜钱儿递给翠儿娘说:“还剩十几个大子儿,回头给翠儿扯块儿花布做件新衣裳,这外财不能留。”

话声刚落,从院门口传过一个沙哑的声音:“发了外财也该跟兄弟们打个招呼呀。”寻着话音,只见一前两后三个短打扮的黑影边说边走进院子。

石头噌地站起身,顺手抄起了靠在房门口的铁锨,大坎儿也跨前一步挡在来人的面前厉声问道:“几位兄弟,是做(zou)啥的?”

“是吴大哥吧,讨扰了。”为首的是个身着黑衣黑裤中等身材年轻人,他朝大坎儿拱了拱手说:“兄弟是码头上的边三儿。”

“哪个?”大坎儿仔细打量了一下,没认出来。

“茂升源,边家,边家老三。”年轻人又向大坎儿身前凑了凑。

“噢,是码头上的茂升源老边家的呀。”借着微弱的光亮大坎儿这才认出,眼前的年轻人眉眼还算周正,只是油亮的中分头发让他显得像个油头粉面的戏子一般。大坎儿有些不屑地说:“不论是年纪还是往辈儿上论,你都该叫我声叔。”

“茂升源”是开在码头附近的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老板姓边,平日里待人和善总是乐呵呵的,大坎儿跟边家没啥交情,不过是在街上见面点个头而已。边家有仨儿子,老大自小呆傻,老二在私塾识了几个字就帮着爹打理客栈生意,全家供着老三上学,指望着日后能有个出息。边家老三脑瓜儿倒挺灵利,可就是不用在学习上,从私塾到乡学没少让老边操心,边家花大价钱让老三在天津官学里上过几年学,没混上啥功名倒是沾上了大烟瘾,听说回到滦州城后这小子又和几个不三不四的年轻人抱团成立起什么拳社。

“那也中,我就叫你吴叔吧。”边三儿又向大坎儿拱拱手说:“这次来是向吴叔讨个说法。”说着,把身后的个半大小子拉上前来,只见半大小子右手臂缠着厚厚的白布用条麻绳挎在胸前。“叔啊,您老下手可够狠的了,手筋都快抽断啦。”

“噢?”大坎儿仔细辨认了一下才看清,眼前挎着胳膊的是下半晌抢箱子的那个小子,他气头一下子冲上了面门,高声喝道:“噢?!是你小子呀,咋儿着?找上门来啦?!你小子干啥不行咋能干那缺德事儿,你大爷我出手算是轻的,照老子的脾气一鞭子搂脖子上你小命就没了。”

看到大坎儿赫然盛怒,边三儿上前一步用手按向大坎儿拃起的胳膊,大坎儿下意识地回撤半步胳膊顺势一收,边三儿一把扑空来了个大马爬,石头的铁锹立马顶到了边三儿的脖子上,跟来的另一个小子一看不好,“噌”地从袖子里抽出短刀指向大坎儿胸口。

“别动,都别动。”倒在地上的边三儿挺着脖子忙喊:“叔,叔,息怒。我们兄弟不是来挑事儿的。”

大坎儿示意石头收起铁锹,边三儿起身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土忙不迭地向大坎儿解释:“叔啊,就算这小子活该倒霉,瞎了眼撞到您老手上啦。今儿个我们不是来找碴儿算账的,只是想让叔您帮把手给打开个门路。”

“我能帮你们啥?黑白两道咱可都没沾过。”大坎儿没好气儿地说。

“叔啊,您今儿这一鞭子可甩出了个活财神呀。晌午您帮的那个财神爷您知道是谁吗?”

“知不道。”大坎儿被问的有点懵。

“好像叫李啥吉。”石头跟上一句。

“嗯呐,叫李源吉,是咱车站新上任的总工,那可是个大人物呀。”边三儿像是抽了口大烟似的来了精神。

“总工?总工是个啥人物?”大坎儿不解地回头看了看石头,石头也迷惑地望着边三儿。

“呵呵,”边三儿干笑了两声凑近大坎儿说,“总工就是上面派来盯着站长的京官,算是朝廷派来的巡按吧。这站里进货出货地没有他的话谁也动不了,叔,你算是遇上贵人啦。”

“噢?”大坎儿有些怀疑:“看他的打扮儿像个做买卖儿的,不像是个当官的呀。”

“那是微服出访。”边三儿一边说一边又试探地把手放在大坎儿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拍,然后讨好地说:“叔啊,您老就是有福呀,前些日子小日本子兵营里的活计都让您包了,这回再搭勾上这个李总工、李大人,以后可就要大发啦。兄弟,啊不,您侄子也来沾沾您老的福气,咱在车站上的小生意到时还得您老给疏通疏通,铺垫铺垫。来,岗头。”说着,边三儿一挥手把那个叫岗头的受伤小子拽过来按到地上,“给吴叔嗑个头,谢谢吴叔不杀之恩。”

大坎儿后退了半步,一把拉起正要嗑头的岗头说:“别价别价,咱可承受不起这个,这一鞭子抽得是狠了点,手腕子没大事吧。”

岗头低着头没敢吱声,大坎儿又对边三儿说:“咱和人家李大人只是一面之交,估摸着也帮不上你们啥忙。”

“没事儿没事儿,有您老这句话就中。”边三儿边说边让后面跟着的小子递上了个蒲包,“来前儿轧了块头刀肉,算是孝敬您的。”没等大坎儿推辞,边三儿把肉向桌上一放仨小子就一溜烟地跑出了院儿。

一旁一直心提在嗓子眼儿的翠儿娘看了眼蒲包,犹豫地说:“他爹,这肉咱可不能要。”

“怕啥?是他们干了亏心事,没让咱逮住送官就已经算便宜了他们。”大坎儿托起蒲包颠了颠说:“得有二斤多,赶明儿炖了,给俺闺女解解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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