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谋宝甲吴用施暗计 除异类剑指山岳帮(1 / 2)

词曰:

简尽编残汗牛卧,兴亡千卷,代有英雄汉。

人有无常运有限,到头落得空嗟叹。

富贵荣华云过眼,偏去寻觅,百苦舌不辨。

陆离长筵终有散,才悔亲友赌上案。

上回书讲到,杨志在南山药王观遇贺氏母女,因药葫芦而相认。天色已晚,杨志自觉不便在观内留宿,可也没其他去处投宿,索性牵马出观,就守住进药王观唯一的入口——溪水桥旁露宿一夜。

此举含义有三:其一,全了自身的孤傲品性;其二,免去了母女留“男人宿观”的为难之处;其三,既已相认,就是亲眷。杨志心里自此刻起,已将她母女的安危系在自家身上。守住溪桥,便可保她母女无忧。此等计较,贺氏毕竟年长多智,都体味到了,才有“真君子”之语。淇儿能懂一两层,内心也赞杨志周到。

最烂漫是玬儿,却相信杨志编的“人马神通”的鬼话。这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猜测青花骢能跟杨志讲些什么?可要念甚咒语?昨日有些刁蛮,那马儿会不会说自己的坏话?日间给了恩人一拳一脚,杨志会不会记仇……。

好容易盼到天边微明,玬儿爬起来,破天荒地对镜仔细梳洗了一遭儿,又换了件俗家时衣裳,扎条红绳发辫,便蹦蹦跳跳出观,来寻杨志。

贺氏也起得早,一如平常时抱柴生火,刷锅洗碗,准备晨斋。淇儿在旁帮忙淘米洗菜。二人也不议论,都偷眼瞧着玬儿的举止,心内各有计较。

玬儿转过溪水湾,只见杨志正躬身在溪水里淘洗,是尺把长、肥嘟嘟、白净净的一条肉。玬儿见了忙问是什么?杨志伸另一只手,从草丛里拎起一张灰褐兔子皮,给玬儿看:“今早它来咬洒家靴子,撞上了洒家马鞭。”

玬儿心内窃喜“有兔肉吃了”,脸上却堆起一抹霜雪:“这是我从小养大的兔子,你却如何杀了它?你有这马儿陪你玩,就不许我有

小兔陪伴?”

杨志心知玬儿耍诈,却随着她话,懊悔道:“这如何是好,洒家真个不知这是你的好朋友。打杀了,只得赔你。”

玬儿心里更喜,嘴上却装作大方:“你既然不知,我就不怪你了。略微赔我些好玩的,就算了。”

杨志再逗一逗她:“这既是你的好朋友,咱就不能当做早餐了,待我挖坑埋了吧。”作势就要寻树枝掘土掩埋。

玬儿每日吃素斋,嘴巴早馋得不行,哪容到嘴的肉飞了?连忙道:“其实我养这兔儿,也为了过节时添个菜。既然你给杀了,今天就算过节好了。”

杨志凑趣道:“昨日浴过佛陀,今日正该动荤。”二人话说一处,都开心了。玬儿把牵马缰绳挽在肩上,一手提兔肉、一手提兔子皮毛,便向观里跑,留下杨志归置余下杂物。

可煞作怪,青花骢对玬儿却不排斥,见她疯跑也快步跟着。料想换作旁人,这“马王爷”岂不又要出蹄?

淇儿手快,接过玬儿递来兔肉,刀剁几下便下了锅,油爆声中肉香飘起。玬儿立在厨房门首,撵都不走,专等肉熟。

这边杨志跟着回到观中,跟贺氏略一寒暄,开言道:“洒家今番出城来,本就想赁间房屋,将城内用得着的物件存放妥当。县衙后那院子,早晚必有啰唆。此乃存身计中‘狡兔三窟’之计。今巧遇你母女们,又有此间‘药王’护佑,真个再合适不过。不知可否相助洒家,在此存些要紧物事?”

贺氏料杨志必开口相求,言玬儿之事,心中已有应对的计较。今见他只说存物之事,便开口问是何物?

杨志从马鞍后皮匣内取出那个系腰的包袱,先将出那个“血蛊丸”药笺和那一包药丸,放在桌上,再对贺氏深施一礼道:“此物与您大有渊源。”便细细叙述安道全解析仿造该药丸的经过。最后致歉道“此药被安神医仿造,事急从权,但未经您亲口许可,终是差了礼数。现将此物,交您收用。”

贺氏闻言惊讶,细看安道全组方,又取一粒捻开闻看,由衷赞道“也曾闻安道全之名,今日方知盛名不虚。血蛊丸能造福千百人,我替王枳谢你二人。”言罢也起身对杨志一拜。

杨志再取出另一张药笺,双手递给贺氏道:“这是安神医所赠‘冷热疟瘟散’药笺,专治疟瘟之症。江南岸军中已传疫许久,伤人命无数。此方和这三百包药粉,许是能救下几十条人命。也请您收用。”

贺氏知道分量,也不推辞,双手接过,连那一包药丸一起,捧入自己居住的内室,收纳安妥。回来先拱一拱手,对杨志道:“恩公相托之事,乃急危救困之善举,不敢推辞。”

杨志再取出一包金银,对贺氏道“梁山弟兄知洒家养病,资助了些盘缠。我本待赁房时,分这些埋藏其内,以备不时之需。乱世间,金银是保命之物。一事不烦二主,都交您藏好。”

贺氏见是金银,目光闪烁几下,也伸手接过,道“原封如此,我拿去藏在药王像背后暗格内,请恩公放心。”

杨志见贺氏意思,欲原封不动,仅相帮藏匿。思量劝她尽管花用,但无妥帖说辞,只好换个话头道:“最为难是这匹马,跟随洒家数年,阵上最为相得。入丹徒县时,送与提辖单汴处寄养。前日夜间洒家将此马盗出,骑乘至此。今日洒家欲返回丹徒,需将此马存在您这里,可否?”

贺氏沉了脸问“既然讲明是寄养,为何却要盗出?光明正大地取回自养,有何不可?”

杨志语塞,无从解释如何定计存身,如何塞单汴之口,如何应付官府倾轧等等鬼魅伎俩。心知这母女三人虽身处乱世、飘零度日,但从玬儿二十三四年纪,却天真若此,便看得出贺氏持身至正,甚至有些泥古不化。疆场杀戮术、官场鬼魅术、商场厚黑术、人间禽兽术,一定在她这里讲不通。便立即躬身道“是洒家失了计较,今日便骑了回去,跟单提辖言明此事,与他赔礼。”

列位看官,此时听二人这一番言语,已不自觉转了风向。此刻二人还未意识真切,说书人冷眼旁观,已见端倪。只因杨志和玬儿不知不觉间,情愫初现。杨志再跟贺氏讲话,两人感觉已不再是“恩公见弱女”,而是“老女婿初见岳母娘”了。试想,三十八岁老童男,面见五十来岁寡居妇,求娶她二十三岁花骨朵。两人如何对话?

贺氏随口挑一理,杨志便认错了。贺氏心内舒坦,也不再较真:“其实我一个妇道,并不懂军旅官场事,你自己做主便是。若果真要留在此处,也无不可。只怕不通马性,喂掉了膘。”

杨志不接贺氏话头,只说丹徒尚余许多药材、酒、蜜等物,思量也都运到此处来,助贺氏救人治病合药之用。贺氏开心应承了。

话已说完,恰好兔肉炖熟了,连贺氏煎的杂面饼、拌的紫苏叶、熬的芋头羹一道摆上来,四人过早。

玬儿早就馋狠了,运著如风,大半只兔子都下了她肚腹。那三人都疼惜地看着她,不忍打扰。看看玬儿吃饱了,杨志便打趣她:“不是自养的兔子么?怎的吃得如此香甜?”

淇儿心实,问道:“你何时养过兔子?”玬儿大囧,无奈赖皮道:“这只兔子我认识,那就算我养过了!”

回头再对杨志道“你答应赔给我一件好玩的物事,赶紧赔来!”

杨志道:“早给你备下了,就是它。”一指青花骢。

玬儿大喜道:“这个好,从此它就是我的了。”起身便去搂马脖

子,青花骢竟未躲闪。

贺氏转头看了看杨志,见他低头只顾往嘴里扒饭,不看自己。知其执意要留此马,叹一口气,不再干涉。此正是:

都说道理管着天,哪知天外还有仙。

英雄遇美难抵挡,慈母休过娇儿关。

话休絮烦,杨志饭后辞别贺氏母女,徒步回到丹徒“蛊清斋”。自此杨志时常去探望贺氏及玬儿。那母女却不便来丹徒县。杨青、杨龙也都认了门径,多番送来“蛊清斋”内存留之物。

杨志生性机警,每逢出门,必是在五更将尽时,先潜进县衙院内,自院墙破败处跳到前街上,混入趁活计贩家什的早起人出南门。虽不知县衙是否监视,如此小心,总归不错。

两个小厮跑熟了腿,嘴上甜蜜、手脚勤快,颇受贺氏母女喜欢。尤其是贺氏,只得了两个女儿,未给王枳生下儿子,深以为憾。见了两个小童儿,喜欢得恨不一口水吞下去。连玬儿都带醋意,真真假假,跟二僮争宠。

县府里丢了战马,却也未见什么大搜大捕。到了送粮米的日子,那人还是赶着车来送,一切如常。只是单提辖一直未露面,想是丢了杨志寄养的战马,见面不好交代。杨志也未多想。

不觉过去二十余日,已近端午。杨志一早便亲去街市购回糯米、粽叶、红豆、胡枣等物,见有人叫卖“端午三友”——艾草、菖蒲、胡蒜,便也购了一包。回到“蛊清斋”,便招呼杨青、杨龙来裹粽子。三人一口气裹了百十个,还特意替玬儿裹了十来个鲜肉的。

杨志教杨青雇辆马车,购些时鲜果子、新鲜菜蔬、精米细面等,连同裹好粽子,一道送去药王观。待三日后正日子,杨志带两个小厮,一道去过节。又嘱咐杨青将那一包“端午三友”交给玬儿,让她截蒲为剑,割蓬作鞭,辅以桃梗蒜头,悬于床户,辟邪驱鬼。

杨青出门去了,杨志忆起在东京时,端午时小儿歌谣,不免自己哼唱起来:“角黍香,香厨房。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南端阳,北端阳,塞上江南都端阳。”

忽闻街门被人叩响,杨志纳闷,此地绝少有人登门,便教杨龙去应门。一会儿,杨龙领进一人,庄户人打扮,背个大包袱。那人一开言,东京汴梁的口音。杨志问杨龙:“此何人,你怎放他进来?”

来者抢话道:“俺是骠骑正将徐宁麾下军士,名唤徐四郎。安神医告知徐宁,说杨头领在此间养病。”

杨志听了,喜道:“徐宁兄弟可好?”

徐四郎听杨志问徐宁,便扑通跪倒,伏地大哭道:“徐宁头领,他……殁了!”

杨志一腔喜悦,却被冰水淋头,失魂落魄。

徐四郎详细告知杨志战况。自安神医走后,梁山军宋江一路,自秀州(今嘉兴)向杭州进发,四月中旬攻到杭州城下。十九那日,徐宁、郝斯文带了数十骑马,直哨到北关门来,见城门大开着,两个来到吊桥边看时,城上一声擂鼓响,城里早撞出一彪军马来。徐宁、郝思文急回马时,城西偏路喊声又起,一百余骑马军,冲在前面。徐宁并力死战,杀出马军队里,回头不见了郝思文。再回来看时,见数员将校,把郝思文活捉了入城去。徐宁急待回身,项上早中了一箭,带着箭飞马走时,六将背后赶来,路上正逢着关胜,救得回来,血晕倒了。随军医士治疗,拔去箭矢,用金枪药敷贴,扶下战船内将息。此后宋江使人送徐宁到秀州去调治,终是不痊。二十六日,殁在秀州。

杨志思念起徐宁,原是禁军亲卫金枪班教头,与自己在汴京时偶有干系。在梁山时才熟识起来。此番杨志病在丹徒,徐宁围前跑后,甚是照拂。临行还赠了杨志纹银百两,殷情可鉴。岂料他南去不足两月,竟已殒命,不免垂泪半晌。

杨志再问徐四郎,攻打杭州胜负如何,徐四郎道:“俺一直在秀州照料徐宁。临来此间时,路上听闻杭州已破。但折了数个头领。

杨志问是哪几个,徐四郎道:“是张顺、郝斯文、董平、张清、周通、雷横、龚旺、鲍旭、侯健、段景住十个,连徐宁在内,十一人折在杭州城下。再有,杭州城方圆百里,瘟疫蔓延。张横、穆弘、孔明、朱贵、杨林、白胜感染疫病,由穆春、朱富看视。”

杨志闻言呆住,谁料想渡江以来,得了四个军州,却已折损了十几个头领,还有六七个带病,生死未卜。战况直是忒惨烈了些。真个是几人能还?那穆弘虽跟自己有些冲突,但罹患时疫,九死一生,那些小小不快,算得什么?

杨志正沉思,徐四郎放低声音对杨志道:“我此来见您,是得了徐宁哥哥遗命,有一件心腹事,相告于杨家哥哥。请屏退左右。”

杨志道:“此间只有洒家和这心腹小厮二人,无须顾忌。”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