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2)

02

轰隆隆的绿皮火车在闷热的夏天吵得人心烦,16岁的商嘉木直挺挺坐在硬座上,半边屁股已经坐麻了。车厢里混杂着刺鼻的汗酸味,还有烟臭脚臭的味道让他不得不再次拿出风油精擦擦自己的人中,好歹遮一遮吧,还不知道要多久呢。车上有几个大叔在喝酒,偶尔还会传来大笑,酒到酣处管它在哪儿,前面车厢大概有旅行团,他们在唱红歌,老年旅行团吗这是。商嘉木看着母亲硬要他在火车上背的英语课本,就这种情况,他能看得进去一个字母吗?

父亲转业以后,在家的日子比往常更多了,父母吵架冷战变得更加频繁,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爆发。以前商嘉木会两头劝架,后来发现父亲那边完全说不通,只好开始单劝母亲一边,到最后已经不再劝了,因为会引火上身。劝父亲的时候会被父亲指责,要不是商嘉木这里不好那里不对,走到大街上都只会让他丢人什么什么的,要不是因为商嘉木,怎么可能跟你妈妈吵架,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算老几有什么资格来在我面前说这些之类的。待到商嘉木去劝母亲,母亲会一边哭一边说,要不是因为有了商嘉木,老早就跟你爸离婚了,要不是因为商嘉木还小,自己怎么可能受这种气,坐月子没人管,还得自己用做饭洗尿布,结婚的时候根本就是被骗婚了,这么多年受了多少委屈等等。

商嘉木在父母日复一日的争吵冷战中,发现自己居然是那个祸根,原来罪魁祸首就是他本人。我要是不存在就好了,小时候的商嘉木曾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都说孩子是爱情的结晶,商嘉木则认为自己可能只是一场交易的赘生物。然而天性使然,父母的贬低打压教育带给他的自卑和委屈只存在于夜深人静之时,天一亮,他就会又变成了那个没心没肺开朗活泼的孩子。

谭欣在跟商克礼划分界限后,很痛快的接受了朋友的邀请,并且孑然一身来到杭州开始新的生活,发展新的事业。她是有才华的,在她成长的那个年代,能接触钢琴的人并不多,而她就是在自己父亲部队的文工团接触到钢琴并学习音乐的。若是去别的城市,她可能还要考虑一下,但是去杭州啊,梦寐以求的江南水乡,当然要抓住机遇才行。

商嘉木本来是要留在兰州继续读书的,但是谭欣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打定主意,死活要跟着妈妈,这样信誓旦旦的选边站也让她觉得很欣慰,自己总算没白挨那一刀。孩子要来自然是先要找好学校,这一通托关系找熟人下来,总算拿到一个插班生名额,杭州最好的高中呢,来之不易。谭欣知道自己儿子的德行,不拿鞭子赶一赶,他可不愿意动弹,这才要他去管理更严格的学校好好受受罪。

商嘉木下火车的时候,胃里已经有些轻微的翻滚了。这一路上他仅仅是喝了一瓶可乐,那群喝酒的大叔们太能作了,不知道是哪个家伙他居然喝吐了,虽然被很快清理干净,但是那股味道真是经久不散,太恶心了,那家伙居然还吃了韭菜。被胃酸烧灼过的韭菜和酒精混杂在一起,那个味道,他这辈子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谭欣接到儿子没有给他喘息时间,马不停蹄带他回到住处。

“去洗澡吧,臭成这样,先洗澡再吃饭。”

商嘉木乖乖洗完澡,出来瞅瞅,也没什么吃的呀。啊,看到了,厨房的泡面,康师傅牛肉面就是这个味。

晚上的时候,商嘉木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新学校怎么样呢,兰州的高中只上了一年,跟同学混的还不太熟呢,不知道南方的学校怎么样,不都说南方人个子低吗,说不定我会是全校最高的。满脑子都是对新学校的憧憬,商嘉木兴奋的坐起身来,轻手轻脚推开窗,草丛里躲闪的小虫,树枝上闹人的蝉鸣,目光所及的花草向世人展示自己平静中的盎然。

这里就是杭州啊。

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一个开朗活泼的人,要怎么通过改变性格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呢。性格这种东西真的能被改变吗?一个人自出生,就在学习,首先学习的便是父母的言行举止,包括神态,然后年龄的增长,情感的积累,环境的影响塑造出一个人独特的性格魅力,要改变性格是不是要先改变形成性格的因素呢。

在兰州,班主任老师曾不止一次要商嘉木他们改变性格成熟起来,找到自己的目标,通过不懈的努力获得成功,成功是那位班主任整天挂在嘴边的话。成功这么重要啊?怎么才算成功呢,变有钱,变有权,变出名,变成别人遥遥不及的上位者吗?处在青春叛逆期的商嘉木总会像看傻子似的看自己老师,老师眼里的成功是什么,考上大学,毕业了,找工作,然后就当老师吗?

那时候商嘉木眼睛里的一切都是需要有乘风破浪翻山越岭披荆斩棘的过程,没有这个过程就没意思了,所以就算没有麻烦,他都想自己制造点麻烦出来。像这样自作聪明没事找事吵吵闹闹的少年人在学校里可不止商嘉木一个,而是很多很多个,面对着一群麻烦制造机器,他那个苦口婆心劝他们改变性格的班主任,不烦死才怪。

新生活开始,插班生是一个高大的西北小伙子,那些搬搬抬抬的力气活自然全包给他了。商嘉木本人是不介意的,一个向全体女孩子展现自己孔武有力四肢发达的机会不容错过。他可以帮助遇见的任何女孩子拎包搬水抬桌子,至于人家漂不漂亮的那倒无所谓,最主要的是能被其他女孩子看到。商嘉木一度乐在其中,直到他想明白,四肢发达后面紧跟着的就是头脑简单,在他试图树立起硬汉标签的时候,头脑简单这四个字将一直伴随他,直至从这里离开。

其实真会有女孩子喜欢他,单纯冲颜值来说的话。南方的男孩子细腻温柔,即便是个大块头说话也细声细语的,突然出现一个帅气爽朗,说起话来嘎嘎乐的二傻子,跟平时见到的男孩子还真不一样,就算吃点小亏受点小伤也哈哈笑,一副邻家大哥哥的傻样。最重要的是长的好看,就单纯的好看,而且无论你什么时候看他,他都冲你笑这点也蛮吸引人的。

商嘉木很幸运的吸收了父母在颜值上的优点,除了头发总是支棱着不听话,鼻梁挺直剑眉星目,立如兰芝玉树,笑如朗月入怀。这点颜值拿出来,自然得女生青睐。虽说智商平平,成绩也不上不下,不过正值青春年少,谁会管那些。

上课,下课,玩儿,跟女孩子打情骂俏,跟男同学溜去网吧,这高中生活真的是很让人惬意。虽说周考月考期中考,铺天盖地的卷子奔袭而来,怪让人招架不住的,不过青春就是这么短暂,不好好挥怎么可以呢。又被老师狠狠地收拾了一通,商嘉木一脸不爽悻悻的回到教室,惹来同学们的一阵嘲笑。

“商嘉木,下了晚自习别直接回家,我们带你转转去,你吃过杭州的小吃吗,我请你。”同学热情的向他喊道。

商嘉木确实想去,来到杭州真没吃到什么好吃的,早上吃包子,中午在学校吃米饭,晚上回家只有面条,唯一吃过的有点名气的小吃就是葱包烩,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没找对地方,他吃以后觉得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吃。

商嘉木想了想还是摇头拒绝了。

“去不成的,我今天被骂惨了,还告诉我说要给家长打电话,我今天回家肯定是要完蛋。”不是不想去,实在是去不成。想到母亲对自己事无巨细的盘问和手上的成绩单,商嘉木觉得未来的一个月自己可能都要小心翼翼的过活才好。

“你真不去,那个谁也去的,刚才故意提你呢。”郝云峰向教室的另一边挤挤眼睛,带着古怪笑容的对他说道。

商嘉木知道,郝云峰说的那个谁就是樊夏。一个眼睛大大的,留着爽利短发的女孩子,有事没事总爱使唤自己,打闹玩耍时自己还会无缘无故的挨上几下花拳绣腿,他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为什么。

商嘉木还是摇摇头拒绝了,没办法呀。谭欣其实对商嘉木的管理并不是很高压,非要他学习特别好怎么样,但是那种想要控制他的心态是一直存在的。可以看到的是一个母亲对孩子面面俱到的关心,但是没事翻翻书包,巴拉巴拉抽屉或者打着整理房间的旗号来进行窥探,让商嘉木真的很反感。他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跟父母老师对着干,简直是他的座右铭,只是在很多时候,他是没有发言权的,因为在他自己还没有发现事情存在的时候,事情已经通过父母的交流被决定了。他作为毫无能力的学生,是不可能把握自己的人生的。父母亲对他的规划就是上大学然后当兵,转业当公务员,或者是上大学毕业考公,然后上岸当公务员。父亲在部队奉献几十年后也是转业到地方做一个普通公务员,那么在他们看来公务员就是稳定的,有前途的,有社会地位的工作。然而对商嘉木未来的规划这般完美,他们认为自己对孩子真是费尽心血,商嘉木如果不听话那就是太对不起他们了。

然而商嘉木是绝对不会乖乖听话的。

谭欣刚开始新工作一定要做出点成绩,忙碌的时候,根本就顾不上商嘉木。这样很好啊,每天留给他一个苹果和饭钱,足够了。商嘉木很满意这样的安排,早餐吃苹果,会饿的快,但是中午在学校可以多吃一点的,那么早餐费就可以省下来,和同学一起在对战平台打上几局游戏,魔兽或者星际什么的。有时候家里没人,自己又不想在家写卷子,商嘉木一定会去找郝云峰溜到网吧,虽然郝云峰这家伙名字里有好运,然而游戏里半点好运都没有,商嘉木只要跟他一队,必输无疑。自己存下的餐费消耗殆尽后,还是不想回家的商嘉木会拽着输了游戏发脾气的人当向导,没有目的满城瞎转,一路走马观花。如果说古朴的街道扑面而来的是道不完的人间烟火,那晚风拂面的一瞬间就是说不尽的肆意畅怀,商嘉木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周六的课只有半天,当商嘉木施施然回到家才发现自己把钥匙忘学校了。一路猛蹬自行车窜回学校,发现学校也关门了,费劲口舌进来教学楼,发现班级又锁门了。这一天倒霉的,没一件事顺当。商嘉木实在不想去母亲单位拿钥匙,一通说教肯定是少不了,一件忘带钥匙的小事在母亲嘴里真的会被无限放大,放大到学习的成绩,高考的复习,未来的工作以及成年后一切,好像这些真的跟忘带钥匙要什么关系似的。

犹豫片刻商嘉木还是决定去找母亲拿钥匙。他认为自己但凡早餐多吃一点,都不会走这一趟,主要还是已经一点多了,肚子太饿,兜又比脸干净,最终食欲还是大于面子。

杭州文艺学校最初是叫临安文艺学院,改革开放后改名叫杭州文艺学校,定向培养文学艺术类学生。谭欣是比较早接受系统钢琴艺术教育的那一类人,从事的职业又是音乐教育类,平时除了教学还要带着学生参加演出或者考级什么,所以有时就算是周末也不得空闲。

商嘉木饿着肚子来到这里,顶着太阳跟门口看门的老大爷已经掰扯半天了,这老头打定主意了就是不让他进去。

“...我都说我妈是这儿的老师,叫谭欣,你给他们办公室打个电话不就知道了?”商嘉木一脸的无奈。

“你怎么知道我没打,人家办公室就没人,我打两次了都没人听的。”老大爷歪戴着一个草帽漏出部分花白的头发,满脸沟壑看不出多大年纪,带着那种正方形的老式花镜,探出半个身子对商嘉木嚷道,一嘴不正宗的浙普,商嘉木听后摆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这让老大爷更生气了,说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子想进去则啥,这里是学校,不是你们打套儿的地方,而且我在这里好多年了,你说你妈是老师,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你以为你三两句话的就能糊弄我。”

老大爷说的话商嘉木听了个半懂不懂,心道,我妈来你们这儿上班也没几天,你认识才怪。老头看商嘉木没回嘴,赶蚊子似的向商嘉木摆摆手,“走开走开,没事不要来捣乱。”

既然此路不通,那只能另辟蹊径了。简简单单爬个墙嘛。

找到了几个地方,用自行车当垫脚,商嘉木爬在墙头上观察一阵,选择一个相对偏僻的位置,双手用力撑在墙头,右腿轻踩一个转身轻松翻过,为了降低噪音,他没有直接跳下去,而是双手拉住墙头,双脚在墙面上找到支点,轻轻松手,完美着陆。从小在部队大院里爬高上低疯跑野马的,这点技能不在话下。

学校还是蛮大的,商嘉木想既然打了电话办公室没人,那应该就在教室吧。周末其实没什么人在,学生们不是在宿舍就是回家了。商嘉木像一个没头苍蝇似的四处瞎撞,但凡是有点声音的教室他都会推门进去看看。

肚子越来越饿,商嘉木觉得自己可能没力气找了,刚才应该让那个倔老头打老妈的手机才对。前面的那栋楼看起来很旧,商嘉木走近没听到里面有声音,一楼有一排大窗户,跟别的地方都不一样。商嘉木好奇的向内张望了一阵,里面陈设很老旧,正前方是个舞台,舞台背景是一排红旗,这是一个大大的阶梯教室,座椅都是固定在地面的折叠椅,窗户的边框是铁的,商嘉木没推开,走到另一边,门是虚掩,他没多想推开门径直而入。

舞台的幕布是暗红色的,垂直于地几乎遮住了侧面的台阶,空气中有灰尘的味道,很久没人来了吧。商嘉木回头看看大门,也不上锁,不怕丢东西吗。转悠了一圈后发现,也没什么可偷的,连椅子都钉在地上呢。

舞台两侧空荡荡的,除了满是灰尘的幕布就只有几把椅子,商嘉木探头进去看到地上摆了些东西,拾起来一看像是京剧里常见的道具,一些类似刀枪剑戟东西。商嘉木随便扒拉几下,拾起一把道具刀,说是刀,跟个铁片子差不多,随便抖两下就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商嘉木一时间也忘了肚子饿,傻不拉几的拿着这铁片子耍起来,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把商嘉木也下了一跳。

“不能乱甩,会弄坏的。”大概是江浙地区的方言,商嘉木完全没听懂,回过头来就看到一个瘦小的男孩,脸上还画着难看的油彩,商嘉木走近仔细观察才发现这孩子大概是学唱戏的那种艺术生,身着宽大的袍子,显得他更加瘦小,头上带着一个黑色的网子,不知道是假发还是什么,脸上的也不是油彩,可能是戏曲的妆容,大概因为出汗后用袖子擦脸,妆花了一大半,看不出原本的容貌。那孩子看商嘉木走过来,惊恐的退后两步,又用江浙方言说了一句话,商嘉木笑道:“你别害怕,我来找人的,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不能乱甩那个东西,会坏的。”小男孩干巴巴的回答道,这句说的是普通话。

商嘉木听出来这孩子可能刚哭过,带着点重鼻音,再瞄一眼发现眼睛里也红红的,隐约还挂着鼻涕,看起来受委屈了,这么大点孩子在学校里哭,那必定是挨骂了。

“怎么弄的,挨骂了呀,谁把你弄哭的。”商嘉木咧着嘴凑过去没话找话逗他。

“我哪里哭了,根本就没哭。”那孩子有点迟疑要不要回答商嘉木的话,可能不想落了下风,硬着头皮回应道。

商嘉木哈哈一笑,说:“好好,没哭没哭。本来就是,这么大小伙子躲没人地方哭多没劲啊,谁惹得你就当面找回来,跑一边哭最傻了。你是这学校的学生啊?”

“是。”

“你学啥的?”

“戏曲。”

“京剧啊。”

“不是。”

“昆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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