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靖平(1 / 2)

洪庆二十八年,沧州。

硝烟从路旁两侧不断蔓延,刚被战火和刀锋洗礼过一遍的城市,宛如一块被发疯的老牛耕坏的田。

四处皆是残垣断壁,四周尽是尸骨残骸。目之所及,除了硝烟和血水,只剩下一块块被烧得不成样子的砖瓦,不知原本属于哪户人家的家宅。耳之所闻不过哀嚎和哭声,母哭子伤,子哀母亡,即使世间真的有地狱,那也不会比此时的场景更加残酷。

僧人踏在已成碎块的石街上,脚边是一具半身被塌下房屋压碎的中年男人。他已经死去不知道多久,身下的鲜血早已凝固,面部朝下倒在地上,一双瞳孔不曾闭上,带着老茧的手僵硬地直直伸出。僧人看不清他倒下的面庞,也不知道此人眼中到底是恐惧还是怨恨。

僧人想为他收尸,但时间并不允许。在太阳下山之前,他要找到那个孩子。

若是那个孩子死了,那么一切都好,若是他没死,那么自己的手就要染血了。

僧人不想这么做。

他不是没有杀过人,但也不是一个嗜杀之人。

他杀人的时候及早,在印象里,那是在他还没出家成为僧人的时候,躲在母亲尸体下的他看着用刀挑起父亲尸体的蛮族士兵,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但在那两个蛮子搜刮完屋子里的东西后,年仅十四岁的他跟在两人身后,趁着夜色渐深,两人睡下之时,僧人用他们随身携带的长刀割断了他们的喉咙。

现在说起来简单,但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那种初次被血溅到脸上的温热感觉,还是让他不寒而栗。

杀人需要理由,一个合适的理由。

所以他杀了那两个蛮族士兵,所以六年前他刚下山时屠了为祸一方阴山六鬼,所以三年前他亲手摘下了榨取民脂民膏为己用的苍南县令的人头,所以就在昨天,面对以长枪挑死婴孩的北魏军士,他依旧是冒着暴露自身踪迹的代价悍然出手,将那支二十几人的队伍永远留在沧州之外。

但现在他要去杀一个孩子,一个算起来不到两岁,从未作恶的孩子,为此他甚至连为死者入殓都做不到。

合适的理由,合适的理由……

僧人现在才发现,“合适”其实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杀掉那个孩子可能真的能救更多人的命,可能能让这个国家免于再一次的动乱,但这真的是一个“合理”到足以杀害一个无罪孩童的理由吗?

原来所谓的合理,只是足以说服自己而已。

僧人踏过尸骸,踏过血水,踏过仍在燃烧的房梁,已成碎片的花瓶,已经不知被多少人踩过已成烂泥的飞花,历经数刻,终于走到了自己要寻的屋子前。

沧州经过北魏士兵和蛮族的联合入侵,已经完全支离破碎,全州内都不见得有几间房屋是完好的,连几个有百年历史的世家大族之大宅院都被一把火烧成平地,僧人寻到的这一间房自然也不例外。

屋子已经倒塌了,不仅是这一间,连带着四周邻近的房屋全都宛如此屋一般轰然倒地,散落的房梁宛如巨兽死后皮肉腐烂下露出的骸骨,这幅场景和僧人之前看到的那些屋子没什么两样。

只是他没看见尸体,从得到的情报来看,这间屋子里至少住着三个人才对。

尽管很微弱,但他还是闻到了一丝血腥味,是从房屋之后飘散而出的。僧人双手合十,面露悲悯之色,口诵一声佛号以平静内心波澜。他伸手按住倒下的房梁,掌心发力,看似沉重的房梁在他手中宛如轻巧的木枝,被他随手一挪便推到一边。

僧人继续挖着,突然他感觉脚上似乎碰到了什么异物,低头一看,竟是一截仍在泛光的银色头盔。他加快手上的步伐,将压在尸体上的所有重物全部挪开后才看清尸体的全貌。这是一个身着盔甲的士兵,从盔甲的样式和尸体的面部特征来看,应该是一个北魏的军官。即使已经死去了一段时间,他身上的气血依然磅礴,远超寻常人,加上僧人从他身上搜出的一块飞鹰令牌,更能判断此人在北魏大军中的地位不低。

他的盔甲上有明显的三处刀痕,头盔上有个明显豁口,这险而又险的一刀直接划开了他半张脸,盔甲之下渗出的鲜血已经把他的那半边脸和盔甲黏合在了一起。这伤痕看似恐怖,实则却并非致命的一刀,真正的致命伤是在他的腹部,一个连肠子都被连着带出的一个伤口,已经蕴藏在这伤口之中,组织伤口愈合的凶险刀气。否则以这军官一身气血观之,类似的伤虽然严重,但还不至于致命。

两边都是高手,无论是被杀的,还是杀他的。

是谁杀了这位军官,凶器又在何处?

僧人顺着军官尸体所在的方向看去,在那个幽暗的阴影中,似乎有一屡闪耀的银色光芒。

他继续掰开掩埋在其上的木块,但这时他的动作轻柔了很多,因为他有种预感,自己要找的人与答案就在其中。

最后一块木块被他扫开,掩埋在其中的尸体终于显露了出来。

僧人看着这具尸体,不言不语,但内心已经受了极大的震撼。

这是一具男尸,身姿英武雄壮,一身气血不逊于那位北魏军官,他死时的姿势也很有意思,单膝跪地,单手持刀而驻,刀锋刺入地下寸余。他低着头,后背高高顶起,背上满是烧焦的痕迹和木屑刺入身体的细小伤口。

僧人知道他为何保持这个姿势,因为这个男子的怀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死人,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

即使面庞被黑烟熏得一片焦黑,僧人依然能看出此人在平时的容貌应该颇为清丽。她虽面临死亡,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和慌乱的神情显于面上。

平静。

僧人盯着她的脸,想着当自己面临死亡的时候自己是否也能如她一般平静。

更何况这个女子面临的不仅是死亡,还有生命。

僧人从她的怀中感受到了微微的生命气息,似乎是察觉到了陌生人的到来,在女子怀中的生命以一双怯生生的双目打量着僧人的面貌。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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