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之中(2 / 2)

沉船内部的声音听起来轰隆隆地。

令观殷闷头进入底舱内部,对自己所处位置完全没有概念,也不知道机修间在哪,就像是没头苍蝇在暗无天日的恐怖沉船中横冲直撞。到这个时候他再次理解了姬丰臣对自己的嘲讽——聋子,瞎子。

他只能笨拙地打开每一扇门,令人庆幸的是这艘精良至极的游轮没有辜负它的盛名,在三十几米深的水下,它右半部分门朝下倒扣入水的舱室内仍保留了少量的空气,这也将是被困者最后的希望。

在令观殷打开的第十七间舱室中,他看到了三双浮在头顶的脚。

“船沉了吗?”

“我们还能出去吗?”

令观殷在气室冒出头,再次听到了空气传导的声音。两个虚弱又急切的被困者把他和他头顶的灯光看做了最后的希望。

这个气室存在于船舱右上角,但容量只有几百升,勉强够三个人露出脑袋,恐惧让幸存者的耗氧量大大增加,这个小小的气室里的二氧化碳含量恐怕已经让这三个人在中毒的边缘徘徊了。

令观殷把呼吸面罩扣在了已经无法说话的一位女性的脸上,但她没有任何反应,肢体时不时抽搐,只能靠救生衣的浮力勉强露出水面,令观殷不太确定她能不能承受从三十几米的深水中上浮的减压过程。

氧气瓶里的余量或许够这三个人返回海面,但这个气室中的氧气绝不够让剩下的人等待他再次往返,而他一个人和一套氧气设备也不可能同时带三个人安全上浮。

令观殷在脑袋里拼命想着解决办法,他从未这样痛恨过自身的缺陷,如果他能参与遗族间使用哨音传递消息的方式,或许能让这三个人都活下去。

这三个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都有家庭,都有未来的美好人生,无论他选择救谁,都不会是正确答案。

“你们……吸点气。”

令观殷沉默得有点久,但另外两位男性出于对“专业”救援人员本能的信任没有提出任何质疑。他们轮流吸了几大口压缩空气然后示意令观殷把面罩还给那位昏迷的女人。

“她怀孕了,本来该休假的。”

“她老公在部队还没回来呢,备孕十来年了,好不容易要了一个。”

两个男人轻声说着,声音犹疑不定,令观殷猜测他们不想让她被放弃,但他们说不出来。面罩只有一个,潜水员也只有一个,说了,就意味着自愿放弃活命的机会——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谁能真的坦然赴死呢?

至少在生死危机的时候,能保持这种程度的英雄主义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再吸几口,然后抓住我,能不能活都看命吧。”

令观殷咬着自己的后槽牙,在心里计算上浮需要的速度和离开舱室的路线。

他背上这套呼吸器材似乎是更适合普通人使用的休闲潜水装备,氧气面罩能罩住整张脸并且有束带固定,令观殷把它给了唯一失去行动能力的女性。

“你带不动我们三个。”那个年纪更大的男人说。

“我带得动。”

“这里太深了,我们没氧气,撑不到海面上。”

“我可以很快,只在于你们敢不敢跟我走。”

片刻后,还清醒的两个人都点了头。

令观殷笃定地抓住他们,手臂穿过两个人救生衣上的绑带,最后单手抓住那个意识不清的女人,忽然意识到这可画面能看起来有点像串糖葫芦,如果在别的场合他肯定笑出声来。

他只是个刚上大学的学生,甚至要到明年春天才成年,如今却要对三条人命负责。

令观殷在入水前朝他们挤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笑脸。

“闭气,然后抓紧我。”

三个人的体重在令观殷手中轻得好像一床被子,一个背包,幸存者在恐慌过后终于意识到了他的特殊——他力气太大,游得太快了。

狭窄的舷窗不能让四个人同时离开,而如果在黑暗中分开通过危险性则更高,所以令观殷决定要带他们从舱底触礁的破口处离开,他之前看到过那个地方,离得不远,裂缝很大。

令观殷感受到身体某些肌肉因为过度用力产生了疼痛,原本抓住他的两个幸存者也因为恐惧和缺氧而开始挣扎,但他仍然带着他们飞速向前,普通人的力量无法撼动遗族分毫。

他飞速穿过漆黑一片的混浊走廊,来到左侧最先进水的货舱门口。

在货仓底部,令观殷看到了三束晃动的灯光在混浊的海水中相互交错,也照亮了那处横跨两间船舱的巨大破口。

他踩着舱壁,大腿发力,以陆地生物不该有的速度穿越了那处漆黑的,狰狞的,巨大的船底创伤,穿过撕裂的厚重钢板,同时他也看到了那处晃动的头灯照射下,一张惨白的脸。

是学姐的脸,他记得她红唇的颜色,像血一样。

瞬间的交错只在他的视网膜上印下了短暂的图像,下一秒,令观殷的视野再度被海水充满,一切疑问都无暇顾及,只能拼尽全力向上。

对于普通人来说,被剥夺呼吸后仅有三四分钟的挣扎时间,而他离开内部结构复杂的沉船已经用去了大半。

令观殷神经紧绷着,几乎就要绷断了,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是选定了方向,向上,向上,向上,直到冲破海面。

海面仍是漆黑的,翻滚的海浪在令观殷的嘴里留下苦涩腥咸的味道,远处的船只上亮着光,大约有两三百米那么远,这意味他上浮的路线偏差极大。

想着,令观殷转过头去确认挂在自己手臂上的人是否还活着,却再次看到了刺眼的红色。

那位年纪更大的男人头上正往外涌着鲜血,和海水混在一起变成淡红色,令观殷想不起来他是在哪撞到的,但至少他还活着,还在大口呼吸。

带着面罩的女人脸色惨白,但至少也在呼吸。

然而第三个人却消失在了漆黑的海中,只留下了一件空荡荡的救生衣。

令观殷环顾四周,除了海浪,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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