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定谥风波16(2 / 2)

“不必兴师动众,哀家此次前来探望,不希望杨府以外的人知晓,以免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会让杨大人为难。”

随侍女官从桌边搬来一个凳子,放在成昭身边,成昭坐下后,招手示意绿柳将手中的匣子递给楚衡昀,说道:“这是靖西呈贡的特制金创药,止血化淤有奇效,给杨大人治伤用。”

绿柳打开匣子,里随着金创药放置在一起的,还有一朵鲜灵芝和一块食穹。金创药是靖西盛产的优质三七特制而成,专门贡献给皇家使用。三七虽不是什么奇药,但靖西优质三七个足质坚,气味浓厚,补血定痛见效奇快,寻常三七不能与之相比。

金创药已是难得,鲜灵芝和食穹更不用说,常人只道千年灵芝难得,却不知这鲜灵芝才是上品,鲜灵芝极难保存,匣中这朵光泽红亮,厚润无比,打眼一瞧便知其珍贵。

而那块香气十足的食穹,楚衡昀却是连认也认不得,听得绿柳介绍,才知这是极为珍贵的雪山食穹,一株食穹草已是极难生长存活,而能产出食穹果者更不足十中之一,若能以食穹进补,可使垂死之躯脱胎换骨,益寿延年。

楚衡昀双目闪烁,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心中不安已褪去大半。

成昭对杨淮禹说道:“杨大人,人一辈子,除了生死,再无大事。杨大人挨了板子,有些事情可想明白了?”

杨淮禹低着头恭谨地回答道:“回太皇太后,臣想明白了。宫中廷杖的手艺了得,轻重皆在掌握之中,如果不是太皇太后仁慈,臣的双腿怕是筋骨寸断,要残疾一生了。”

成昭满意于杨淮禹的回答,她平静地说道:“谥号本是由后人功过评说,对皇帝的一生评价概括,德行有亏,上谥必遭人讥讽,劳苦功高,恶谥也有人鸣不平。其实在哀家眼里,谥号再怎么称赞或是贬低,都只是一个字而已,先帝一生克己复礼,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是非功过只在人心,万世千秋之后,史书总会给先帝一个公正的评价。”

杨淮禹回想起先帝兢兢业业执政十二年,大行之后却成为老臣争权夺利的牺牲品,得不到应有的赞誉,心中十分愧疚。

成昭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凌厉起来:“杨大人一向尊礼守纪,客观公允,如若此时以“怀”定谥,后世也会指责杨大人不公不正,谤言中伤先帝。死生之外,还有名声,不要身后名,专骋眼前智,并非明智之举,哀家猜想杨大人也不会贸然给先帝定这样一个名不副实的谥号,自己也留一个不忠不义的罪名。”

杨淮禹哑口无言,对成昭的一番话语已是心悦诚服,他把头垂得更低,伏在床边无奈地说道:“太皇太后圣明,若无先帝征辟察举,微臣断不能以布衣之身入仕,微臣本应知恩图报,但臣人微言轻,卷入纷争实非所愿,如今大错已成,臣无可辩解,请太皇太后降旨,将臣革职查办,臣甘愿领罪,绝无怨言。”

“廷杖已是惩处,因而不必再罚,也不必再垂首请罪了,你抬起头来吧。”

出于礼教规矩,杨淮禹仍然低垂着眼眸,只是在抬头的刹那间,还是一不小心和成昭对视了一眼。

彼时她的眼神里,全无朝议时的严厉与冷峻,眉眼柔和又透着一丝坚韧与诚恳。

“哀家心中有数,你无需多言。此事就此了结,个中缘由哀家不会再去深究。你从布衣一路走到礼部尚书,不止有先帝的恩情,也有他人的扶持,哀家理解,但希望你明白,忠义大过恩情,人臣以忠义侍君,仁君才得以大爱侍天下,个人恩情在家国大义面前不值一提。”

用恩情维系的关系,确实脆弱极了,在自己受杖责之时,与自己恩情相系的人,并没有站出来帮过自己。

杨淮禹羞愧难当,默默地低下头,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丝丝疼痛牵扯着他的内心,悔恨的情绪从心底里蔓延开来。

“如今一切决议,都要为新君考虑,谥号背后,是君与臣的权力争夺,现在有人胆敢欺辱君父,待新君亲政以后,便还要被有心之人掣肘,引发朝局动荡。哀家知你是赤胆忠心之人,定不愿看见如此局面。”

杨淮禹低声说道:“臣愧对先帝,愧对太皇太后,愧对当今圣上,愿将功赎罪,再报圣上恩德。”

杨淮禹言辞恳切,成昭也十分动容,她柔声安抚道:“杨大人定能体会哀家的良苦用心,谥号一事,还需你从中协调主事,待定谥之后,你且安心养病,哀家等你归朝。”

成昭离开后,杨淮禹沉默地趴在床上,久久不言。楚衡昀见他的模样,深知他此刻内心愧疚不安,便也不再多言,只把金创药放在床边,无声地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只听杨淮禹在房中大喊:“来人,取纸笔来。”小厮忙去取纸笔,顺带告知楚衡昀,楚衡昀回到内室之后,看到杨淮禹趴在床上奋笔疾书,她歪头一瞥,那纸上字迹却是歪七扭八的。

楚衡昀偷偷咧嘴笑了,杨淮禹头也不抬,手上在不停地写,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夫人别笑!”

“好好好,我不笑,字写得好看着呢!你在写什么呢?”

“我给礼部同僚们修书一封,明日还要劳烦夫人送去礼部。再过几日重开朝议,先帝祭礼已经临近,谥号商议之事尤为重要,不可以因为我的伤势而搁置。”

次日一早,楚衡昀便将信件送去礼部,午后,礼部各官员便一同来杨府探望,顺便就重定谥号一事商议一番,而此时尚书令季延也来到杨府。

楚衡昀正在招呼各位礼部官员,转头看见季延,原本笑意盈盈的脸只垮了一瞬间,便又是眉间带笑。

“季大人,贵客驾临,有失远迎。”

她嘴上笑得开心,心里骂的难听,季延不知道楚衡昀知晓一切,也就没听出她话里的的阴阳怪气,他摆了摆手以示还礼,便匆匆前往杨淮禹休养的内室。

楚衡昀翻了一个白眼,暗暗骂道:“这是我的家,他比我还熟,真是墙上挂帘子,不像话。”

内室里,杨淮禹趴在床上,几位礼部要员围坐在床边正在和他讨论先帝的谥号。

季延走了进来,几位礼部官员遂起身行礼,杨淮禹面带微笑,伏在床边颔首,恭敬地对季延说道:“季大人到访,本该起身恭应,但下官双腿尽伤,已无法起身,请恕下官无法起身行礼。”

季延面带关切问道:“青书,你的伤怎么样?”

杨淮禹勉为其难地笑了一笑,回答说:“大夫说双腿可能保不住了,就算保得住,也是残疾。”杨淮禹包裹伤口的布巾上血迹斑斑,不时有新鲜血迹渗出,同僚们看着皆觉触目惊心。

季延只寥寥关怀,便是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太皇太后以权势逼人,不成体统,青书必也正名,身受如此重伤而守正不移,是我等效仿的榜样,诸位大人切不可迫于太皇太后威势,委曲求全更改先帝谥号。”

官员们面面相觑,神色颇有不满,却不敢发作,心中不约而同地暗想,季延这番话,纯纯是隔岸观火,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太皇太后打的不是他季延的屁股,下一次朝议要砍的也不是他的头。

见众人都不说话,季延也有些不满,说道:“老夫身为尚书令,虽忝居百官之首,但并非专擅跋扈之人,老夫所言,诸位大人若不认同,可以畅所欲言,不要一言不发,沉默不语。”

杨淮禹见场面气氛微妙,便开口解释道:“季大人此言差矣,下官与礼部诸位同僚并非是迫于太皇太后威势,才妥协重定谥号,而是切实认为,‘怀’谥有所不妥。先帝政绩虽不及圣正武成四位先帝那般显赫,可节俭勤勉、仁善爱民也是事实。”

在场的几位礼部同僚也点头同意杨淮禹的说辞。

“先帝治理檀江水患,福泽中原百姓,又广建书院,让我等布衣有机会步入仕途。您总说先帝无开疆拓土之功,可百姓们也免于战乱,得以休养生息也是功绩,天启十一年国库存银更是接近七千万两,平心而论,先帝确有守成之功,理应得一上谥。”

季延没有接话,脸色有些难看。

杨淮禹却不给面子,继续说道:“先帝为政宽仁,束杖理民却英年早逝,乃是大宣之痛,百姓之殇,若不以上谥加以称赞,后世之会斥责我们刻薄寡恩,不忠不义。”

“是啊,是啊。”

“没错。”

“确实如此。”

礼部同僚们纷纷附和道,不知是谁说了句:“改不好谥号,谁替我们挨一刀啊?”这话一扔到季延面前,季延面子上更挂不住了,无奈之下,只好尴尬一笑,怒甩衣袖怏怏离去,心中愈发恼火。

杨淮禹心意已决,任他如何不满,全不理会,此番重议封号,他与其他同僚认真挑选了‘景’字谥号,三日后的临时朝议上,呈交太皇太后定夺。

布义行刚曰景,德行可仰曰景,繇义而成曰景,明照旁周曰景。‘景’谥确实恰如其分地评价了西陵瑜的功绩,给西陵瑜定谥“景”,是为宣景帝,成昭很满意,之后的尊号拟定之事,成昭也放心交给礼部,由礼部全权裁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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