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立新楼真假旱逢霖 发旧疾无可白散黑(2 / 2)

邱森还在啃着鸡爪,不肯放手。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行色匆匆的老大爷突然闯入屋里,正是村长邱全禾。他扶着门墩,气喘吁吁,然后走到邱金苍面前,惊慌失措地说道:“天啊!出大事了,你们家阿武连人带车摔倒在下面的田里了。赶紧叫人去把他扶起来,他那么大块头躺在田里,黑灯瞎火的,我一个人根本扶不起来。”说完,他又在邱金苍面前用力拍了拍沾有湿泥土的双手,接过邱宝洁那微微颤抖的手递过来的毛巾,仔细地擦了擦手上的黑土,继续说道:“阿武嘴里一直喊着阿洁阿洁的,赶紧叫你女儿阿洁一块儿前去看看。”

说完,邱全禾带着邱金苍、蔡氏和邱宝洁三人一同飞奔出门外,消失在无尽夜色中,只留下邱森一个人待在家里,邱森哪知发生了什么事,这会家中大人全出去了,眼里便只有那蛋糕盒子。

不多久几个人的身影就从夜色中显现,只见邱武平日里粗壮的胳膊现无力地搭在邱全禾和邱金苍的肩上,二人紧紧地拽着他的胳膊肘不让他从身上滑落,湿透了双腿,在地上拖出了两条长长的水痕,眼神迷离,神志不清地嘟囔着。宝洁跟在其后面,惊恐害怕和不知所措在脸上写满,搀扶着当下正抽泣的蔡氏。

回到屋内,宝洁找来干净毛巾,帮邱武擦拭身上泥垢和湿漉的头发,邱金苍扶着邱武进了房间,费力的换了身干净衣服,让他躺在床上。谁知邱武换刚换了干净的衣服,嘟囔着要吃饭,“儿子过生日,我陪他,我陪他过生日。”邱金苍看着这模样,心底不是好受,和女儿宝洁一起,二人把邱武驮到饭桌前。

邱武才坐在椅子上,嘴里又说起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宝洁端起事先给邱武准备的碗,夹了些菜,忍不住的眼泪滴落在桌。邱武想端起宝洁夹来的菜,可双手颤抖着发不上力,勉强端起来的碗还没举起来就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声音吓到了一旁的邱森,开始哇哇大哭起来。宝洁怕邱金苍来气,赶紧找来扫把工具,收拾地上摔碎的碗片,蹲在邱武旁边清理桌下,却没来由地被他拉扯住头发,“没力气,怎么没力气了。”宝洁疼得叫了一声,让邱武快松手来。邱金苍见状,大声呵斥邱武,宝洁这才趁机拉开邱武的手挣脱掉,抱起哭着的邱森在怀里哄着,邱武又看到被宝洁抱走的邱森,呆滞地说道:“来,阿爸抱,过来,给阿爸抱抱,不要哭,都是阿爸不好。”

提心吊胆,潦草结束。

第二天,或者第三天,邱武就被送进了医院。司机说救护车开不了黄泥路,只好停在村口的石子路上。七八个人用扁担架起用被褥裹着的邱武,把他从屋子里抬了出去。村里的春莺挑着两桶粪水,刚走到黄泥路上,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又看到担架上的邱武。不知缘由的她,肩上的扁担滑落,装的不是很满却洒了一路,不顾的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们,一边捂着鼻子,一边抬着担架。心跳得厉害。

据说邱武脑袋里长了瘤,病情恶化可了不得,好像可以治,要开刀,要做大手术,需要很多很多钱,少不了倾家荡产。

他们说要救,等他们筹钱,给他们时间来。

为了凑这笔钱,邱金苍卖掉了邱武的摩托车,宝洁抱着邱森,在各路亲戚家奔走,等到亲戚们都没办法了,邱金苍就去村里非亲戚家乞讨,但村里其他的人家建房需要钱,哪里给的出来。蔡碧莲去各乡各村打听灵丹妙药,每天跪在神像面前,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后来又听说南无阿弥陀佛更灵,就念起了“南无阿弥陀佛”,又不知从哪里的高人那里求来写着符文的符纸,在邱武病床前用火柴点燃,在手中燃烧完,把烧化的灰和水在一陶瓷碗里搅拌在一起,喂邱武喝下。

走投无路的邱金苍又向远房亲戚借钱,很多不是亲戚的人都被借成了亲戚,很多原本是亲戚的都被借成了非亲戚。他说破了嘴皮,磨烂了鞋底,还是没能凑齐。大伙劝邱金苍卖房卖地,卖了就有很多钱,加上借到的和原有的钱,就够治病了。邱金苍是有想过,但最终还是没走到这一步,他说如果能治好邱武的病,他就算砸锅卖铁,上街乞讨,哪怕一家人卖血去,也要再凑来,可他看着在病房里病情一天天恶化的邱武,心里终究是没了底。

走投无路的邱武又被他们从医院抬了回来,从医院门前的水泥路,回到了西林村那条满是锄头印和粪水味的黄土路,仅靠着那不知是购买还是借来的呼吸机,如涸辙之鲋般贪婪地摄取着每一口氧气。

回到村里,邱武被抬到了蔡氏半夜摸黑中收拾好的旧屋,那间原本是用来存放无处堆积的杂草,这会却让邱武静静地躺在那儿,一个由白布临时搭建的简陋布篷里,身下是两块木板拼成的床,上面铺着一张草席,被几床白色的棉被盖着。

邱森在这里见到了被剃掉头发的父亲,脸色如枯黄的落叶,曾经那健硕的体格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喃喃自语道:“那不是爸爸。”

邱宝洁、蔡碧莲、邱金苍以及邱森的四个姑姑,还有一些陌生的面孔,都默默地围在邱武的身边,只能通过呼吸面罩上的雾气,判断他是否还有呼吸。见他不再呼唤宝洁的名字,也不再提及要抱邱森,甚至对邱森是否呼喊他“爸爸”也变得漠不关心。他们的神情凝重,就像一群严肃的医生围绕着病床上的患者,然而他们手中没有手术器具,有的只是那些与田间劳作相关的锄头、粪斗、簸箕之类的东西。

那年的农历腊月二十六,家里异常热闹,人头攒动。邱武的亲生父母李德仁夫妇,也从遥远的重庆奔波赶来,邱森第一次见到爸爸的爸爸和妈妈。

众人围在邱武的身旁,空气变得沉重难以入鼻,没有人说话,四下只有偶尔传来的低声抽泣。宝洁不忍看到这一画面,背过身去,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不断流淌。宝烟轻轻地抚摸着母亲的胸口,上下理顺着蔡氏的气来,自己眼里却满含泪滴。宝榆静静地站在宝铭身后,小手紧紧地拉住宝铭的衣角。宝铭则用一只手抱着邱森,另一只手紧紧抓住衣角,擦拭着眼角不断滑落的泪水。年幼的邱森对眼前的景象感到茫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周围的人。

这时,一人毫不犹豫地拔掉了邱武的呼吸面罩,大声说道:“不行了,快交待遗言。”宝洁和蔡氏的哭声愈发凄惨,宝铭双手瞬间提不上力来,不得不将怀里邱森放在地上,让他自己站着。邱森凝视着病床上父亲那微弱转动的眼球,蔡氏在一旁一边哭着一边催促着让邱森也哭出声来,可邱森究竟是没哭出来。

或许是回光返照,邱武竟然缓缓地扭动着脖子,双眼被强行撑开一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直直地凝视着眼前的儿子。他的眼神空洞,千言万语无法言说。最后只是吐出了一些泡沫,便再无动静。

突然,邱森哭出了声来。

半载浮云半载梦,一遭梦醒终成空

逢场搭台来作戏,我方唱罢你登场

邱武往生后,掐指一算,三日之后便是大年三十。在乡村,人离世后需待三日方可下葬。然而,若依此时间,却与年三十相冲。此外,依老人言,入赘者不得单独立坟,唯有待其妻先行,入赘者方可与之共葬。于是,邱家请来西乐队,在年三十的前一日,于村中祠堂走完应有的仪式,便将邱武送去火化。一路上,众人哭得泣不成声,归来时,只见李德仁手捧着用老式铁饭盒盛放的骨灰,久久不肯松手,众人皆是悲痛欲绝,如鲠在喉。邱金苍则借打扫祠堂,为翌日年三十村里人拜天公做准备之由,躲在祠堂里暗自神伤。

新世纪元年,家家户户皆沉浸于大年三十的欢声笑语与举国同庆之中,唯邱家红灯未挂,鞭炮未鸣,连一丝微弱的笑声也闻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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