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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期养父在牌场上玩推三公,欠了上万赌债,温伏晚上出门偷东西不够,养父打起他同班同学的主意,叫温伏去男生宿舍偷钱。

温伏去了,指着高年级的偷,偷来的钱一毛不剩全让养父输进了赌场。

中学生一个个都是人精,温伏的长相又惹人注意,一个不常见的面孔频繁出现在男生宿舍,恰好宿舍又闹财物损失,难免引起怀疑。

人家一打听,就知道温伏是哪个班的走读生。

后来那群中学生不声不响地把他捉在宿舍后的监控盲区,拳打脚踢地一顿揍,打得温伏鼻血长流,胃里酸水都给吐出来,还有人全程在旁边录像。

等他们打够了,把温伏鼻青脸肿的样儿三百六十度拍了个遍,才警告他:“再敢来偷一次,你就等处分。”

温伏被打得落花流水的照片第二天就挂到那所乡镇中学的表白墙上,离期末考还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学校里满是他偷钱被捉的传言。

那一个月他走到哪里身边都是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目光,温伏对此早已麻痹,反正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顶着破相的脸完成了考试。

只是自从被打以后,他再也不肯答应养父去学校偷钱。加上应付期末考时间紧张,直到寒假,他为对方盗取财物的次数越来越少,偷来的钱仅够维持养父一人的温饱,没钱进赌场的养父也只能屈就在小院里打点麻将过过手瘾。

温伏则跟以前一样,养父想得起的时候,他能吃到一份顺手多买的盒饭;养父想不起,他就吃对方留下的剩饭。

至于面子、自尊、羞耻心什么的,那是他从来就没有的东西——忘了从几时起,他那副逐渐出众的美丽皮囊下只剩一具苍白空洞的灵魂。对周围一切都无限趋近于冷漠的人,自然也无所谓自己在旁人眼里是美是丑,又被同学在网上挂到了哪儿。

一路照此成长到十六岁的温伏,极端麻木,极端漂亮。

塑料凳子脚上的毛边把他的眼角刮破了,温伏脸上挂着泥水,手腕处正快速地变得红肿溃烂,等养父骂完,他站在原地,像往常一样静默地垂着眼,伸手说:“一百八。”

头顶昏黄的灯泡因为这场动静晃得厉害,养父的叫骂声再次响彻在这个小小的棚子里。

最后混乱之中不知是有人把桌上的钱塞到了温伏手里还是他自己趁机拿走了钱,温伏揣着一百八十块学费走到一个公共卫生间,冲干净自己的脸,手上的伤口也只用自来水洗了一遍,就在公园随便找个长椅将就了一晚。

回去是不可能当晚回去的,否则养父会大发雷霆,不管怎么样也要过一天再说。

第二天温伏回到那所自建房时,养父走了。

房子空洞洞的,什么也没留,如他们每次搬迁时那样,兜里揣着钱,背着一套衣服,说走就能走。

温伏手腕的伤口在发炎,他没有生过病——又或者说以前无数次生病都靠自己捱了过去,他从不知道生病该有个什么样的解决程序。

身体又冷又热,温伏饿得慌,捡起墙角昨天养父剩下的盒饭勉强糊了口,解决了这一回急饿后,去到房间倒头就睡。

养父每到一个地方从不租房,都是靠打听又或套关系去蹭一些没人住的老房子落脚,全水泥的毛坯房、农村自建房甚至一些拆迁房他们都住过,将就着现成的家具,有什么条件就住什么条件。

万幸的是,一觉睡醒,温伏退了烧。

手上的伤口在结痂后变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形烟疤,长久地留在腕处。

温伏开始了一个人的流亡。

他没有养父能说会骗的一张嘴,只能投机取巧地不断蹲点换寄居地,有时运气好能找到一两处没人居住的老房子,自打有一次睡到半夜撞到户主回家后,温伏从来只睡靠窗的位置,方便自己临时翻窗逃跑。

有时运气不好,三五天没地方落脚,他就哪里都住,桥洞、车站口、甚至烂尾楼,只是学校一直没变过——因为他找不到关系四处转学,始终都在养父离开时的那一座城镇高中就读。

交完了学费他身无分文,多年跟着赌徒兼人贩子的养父奔波,生活常识也相当薄弱,没了钱,身无长处的他只能去偷,必要时裹得严严实实拿着一把玩具刀在晚上打劫落单学生的零花钱也是有的。

实在没办法的时候他尝试过用公用电话给养父打电话要钱,对方为了躲债,手机没有一次接通过。

这样的生活他过了两个月,终于在一次偷电瓶车的过程中失手,被送去了派出所。

警察问不出他家人的联系方式,根据他身上的校服和班牌打电话联系到学校教务部,叫来了他的班主任。

那是个四十岁的乡镇女教师,在此之前温伏已经因为上学期的流言风波被请去办公室,老师一问,他不吭声,点点头,算是承认自己偷过钱。说请家长,又联系不到人。

这次去警察局,先惊动了教务部,温伏回去的结局必然是被开除。

他是个闷葫芦,老师问什么他也不答,不是不想答,就是不懂怎么组织语言,于是干脆沉默。

最后老师告诉他他会被开除。

她问:“你想被开除吗?”

温伏摇头。

她当然知道他不想,无论如何,温伏的成绩在这个教育落后的乡镇从来都是年级第一。

她无法具体猜到这个孩子身上发生过什么,可无疑她是带着点同情去审视他的,连家长都联系不到的孩子,偷钱是错,可没有钱难道也是他的错吗?

她又问:“你想读书吗?”

温伏自然是点头。

女老师叹了口气:“学校你是不能呆下去的,那么多人都知道你偷过钱,这次还进了警察局,没办法了,我可以找学校消你的处分,但是保不住你。”

温伏等了一会儿,听她没有下文,就准备要走。

老师忽然说:“我有个老同学,是市一中的后勤部长,可以问问,你能不能去那儿读。”

温伏直愣愣的,还不会说谢谢,就照着老师的话,坐上去市里的大巴,转学到了一中。

临走前老师塞给他一千块钱做学费和生活费:“不要偷钱了,别让那里的老师和我难做。”

温伏入学前,交完学费、书本费和校服费,手里的钱花了个七七八八。

在穷途末路的一个晚上,他遇到了费薄林。

温伏说话有些词不达意,短短一个故事让他讲了很久,讲完一段他要停下来闷着头为下一段组织语言,有时断断续续好几次才能把一件事情讲清楚。

费薄林静静听着,不知道听了多久,窗外的风停了,温伏的回忆也就结束了。

他等他磕磕绊绊地说完,抬手摸了摸被温伏捧在掌心那个佛牌,两个人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一起,费薄林的手是热的,温伏的指尖是凉的。

费薄林没有把手移开,只是用指腹摩挲佛牌上那个缺口,笑道:“其实,当年她回来,有跟我提到你。”

温伏蓦地抬头,紧紧看着他。

费薄林说:“她说他去云南在河里捡到个孩子,看起来很小,也就四五岁,不知道怎么掉进河里的,家长也不管。”

这是林远宜的原话。

不过她对于温伏的提及,也就到此为止了。

温伏眨眨眼,聚精会神听着:“然后呢?”

“然后……”费薄林手指一顿,“她还说……那个孩子不会说话,问什么都不答,如果不是怕他的父母担心,她就把他捡回家给我做弟弟了。”

这是林远宜没说过的话。

温伏支起胳膊肘,往费薄林那边蹭过去一些,几乎快凑到费薄林眼皮子底下,两颗黑宝石一样的眼珠子盯着他:“真的?”

“真的。”费薄林摸摸他的头发,面不改色,“你早就该是我弟弟了。”

温伏的眼睛闪了闪,接着垂下睫毛陷入沉默。

“不过现在也来得及。”费薄林把他按回枕头上,严丝合缝地掖住温伏的被角,“总归是找到我了——你说呢?”

温伏望着他,很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不知是认可还是别的意思:“嗯。”

他给温伏掖被角时,颈下的吊坠就一直在温伏眼前晃。

左晃右晃,终于被角掖好了,费薄林刚要躺回去,温伏一伸手,把佛牌抓住。

猫猫出手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费薄林低头:“才给你盖好被子,又伸手做什么?”

温伏攥着佛牌,摸了摸上面的图像,声音低低的:“它有在保佑你吗?”

费薄林愣了愣。

回想起这些年再如何坎坷,总归一切都走过来了,无论是因为佛牌还是什么,他都应该感激。

虽说人定胜天,该谢的另有其人——与其说是神明,不如说谢谢楼下的吴姨又或者坚持到最后的母亲,可哄哄小孩子又有何妨呢。

费薄林刚要回答“有”时,又见温伏摇了摇头。

“不,”温伏凝视着吊坠自言自语地说,“它保佑的是我。”

温伏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看佛牌看得入神,很轻地道:“它保佑我找到你了。”

只是找到费薄林的路长了一点,他一走就是十年。

费薄林抓着他的手放回被窝里,瞥见温伏略微起皮发裂的嘴唇,意识到戎州在今夜彻底入冬了。

兴许该给温伏买一支唇膏,他想。

“也在保佑我,”费薄林对温伏说,“快睡吧。”

温伏睡了。

费薄林闭上眼,迷迷糊糊中刚要睡着,脑子里不知从哪冒出一个声音。

——“费薄林哥哥。”

“!!!”

费薄林猛然看向枕边的温伏。

然而对方睡得正香。

他松了口气,平复心绪,再次闭眼打算入睡。

……过了两个小时,费薄林幽幽睁眼。

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

“……干嘛这么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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