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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宸忍不住上前,有些踌躇地问他,“你在干什么?”

男孩扭过头来看向他,对他的突然搭话表示出了惊讶。他的眼神落到游宸脸上——后者反应过来自己的脸上脏兮兮的,还留着下午与同桌打闹留下的印记,他飞快地抬手抹了抹,不知道有没有抹掉,但男孩并没有露出他常常见到的、那种讨厌的神情。

他用同样好听的声音说:“我想收养这只小狗……它受伤了,但是爸爸不会同意的。”说着,他的眉眼又耷拉下来,讷讷道:“这条路上有很多小孩都欺负它,用石头砸它……没有人养它,它一定会死掉的。”

我不会欺负它。游宸在心里说。我和那些坏孩子不一样。

他和这个男孩一起蹲下来,也试探地用手摸了摸小狗的背。

小狗没有挣扎——或者说它没有力气了,但游宸只感到手中传来一阵陌生的、既柔软又温暖的触感,他忍不住又摸了摸。

“我不能在这待太久,”男孩回头在周围看了看,小声说,“司机叔叔要来找我了。”

游宸听出他要离开的意思,却像是不忍心看到他好看的脸上出现这样担忧的表情,便大着胆子道:“我可以把它带回家养。”

“真的吗?”男孩的表情惊喜起来,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真的。”游宸在这样的目光下不由得把背挺直了,笃定道,“我会对它很好的。”

于是他就把这只奄奄一息的小狗抱回了家,口袋里还揣了一把男孩临走前塞给他的糖。他回到家,把糖果仔细地塞入一个干净的瓶子里,放在自己床边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然后他抱着小狗去问养母能不能养。养母扫了小狗一眼,有些嫌弃地说:“自己都养不活了,还养狗。”

可那只小狗还是留下来了。游宸给它起名叫洛洛。

洛洛长得很快,也很亲人。游宸看着他,总会想起自己那天遇到的男孩,只是他后来经常往那条路走去,却再也没有遇上过对方。对此,他感到一种隐秘的情绪堵在心口,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叫失落。

但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小心翼翼地从瓶子里拿出一颗糖,剥开亮晶晶的玻璃糖纸,很珍惜地把糖果含在嘴里,等它慢慢地融化。甜蜜绽开在他的舌尖,他几乎不舍得就这样咽下去。

周末的晚上,游宸带着洛洛跟着养母去附近的公园拾荒。洛洛亲昵地贴着养母的腿,后者不耐烦地用脚拨开它,它又巴巴地黏上去,如此往复几下,养母便由着它了。

公园里挖了一片人造湖,白天有游客会租船在上面游湖,晚上时会有人带着渔具偷偷来这里垂钓。晚上起风,湖面波光粼粼,明亮的光点闪烁着。

游宸指着湖面对养母说,有好多星星。

养母笑话他傻,“那不是星星。”

“那是什么?”

“你自己看。”养母抬手指向不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霓虹灯光忽明忽暗,梦幻的光斑呈某种规律起伏,时而像波浪,时而像盛开的花朵。

游宸怔怔地望着,好像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想起课本上,王子和公主就住在华丽的城堡里,他觉得城堡大概就是那个样子。

这时他又想起那个男孩,想起他的表情,他精致的衣物,他白皙的、没有一道伤疤的皮肤——他肯定也住在这样的城堡里,游宸确信。

但他很快就收回了思绪,因为洛洛在舔他的手。

该回家了,他们往眩目灯光的相反面走去。游宸落在后面,看着前方养母与洛洛的背影,头顶零星的星光洒落在他们身上,游宸觉得这样很好,这样就够了。

但短短几年后,养母本就枯槁的身体好像在一瞬间坍塌,她悄无声息地死在一个寂静的夜里。邻居的大人告诉他,她是突发脑溢血。

游宸听不懂,他抱着洛洛,缩在破落的角落里。他看见大片的灰色蒙在眼前,一群他大都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大人拥挤进他们狭窄残破的居所。

他努力地去寻找那个被淹没在人群中的中年女人。

那些人抬着一个担架从他身边走过去,上面躺着一个人,盖着灰白色的布。洛洛突然叫了一声,冲上去用嘴咬着那块布的一角,女人灰白的面孔露出来。游宸伸长脖子,眯起眼睛,想看那个人深色的眼睛里有没有他的影子。

但是那双眼睛只是无神地睁大着,而他什么也没看见。

他十年内素未谋面的父亲今天来接他回家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幻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甚至从没有想过他的生命中还会出现“父亲”这一角色;并且,他的父亲很有钱。

洛洛不被允许上车,但是来接他的司机承诺会把它也接回“家”。游宸觉得不安,总想抱着点什么,只能紧紧地抓紧了怀里那个破旧的书包。

上车时司机想要从他手中把那个书包接过,但他紧咬着牙不松手,司机无奈,只能作罢。

书包里很沉,放着一罐亮晶晶的糖纸,一沓又一沓厚实的钱,一张银行卡,一封信。

这些都是他从养母床底下的一个箱子里找到的。

信是养母写的。虽然游宸从来没有见过养母写字,也不知道她会写,但他就是知道,这一定是养母留给他的。信的旁边放着一只被削得短短的铅笔,游宸认出那是自己上一年级时某天弄丢的那一支。

信纸是从某个作业本上撕下的一页,粗糙的毛边软塌塌地摩挲过游宸的指腹。他展开这张已经有些皱巴巴的纸片,开头的七个字占据了他的视线:

“我肯定快要死了。”

他把那封信放下,无所适从地四下张望了片刻。然后他将那只躺在地上的铅笔拿起来,攥在手心里,才继续将那封信读下去。

“我肯定快要死了。最近总是头晕,流笔血。隔壁的小李带我去之前去过的医院看,医生说是神经什么什么病恶化,我记不得。他让我住院,这个我记得,因为很早之前他就想让我住院,但是我没钱。

“游宸,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之前有一个男的突然找上门来,说他是你爸。他穿的很好,手上带了很亮的戒指,他应该很有钱。我觉得很奇怪,他不说接你回家,也不说想见你,他只说要谢谢我养你,还说要给我钱治病。

“他给了我一张卡,我不要,他就拿出现金给我,我拿了。我没想过他是不是在片我,因为我觉得片我没什么好处,而且,如果他不是你爸,有钱人为什么要认你这样的小孩当儿子。

“但是他给我的那些钱我刘给你,那是你爸的钱,我不会用的。我知道我要死了,我活不久了,我让你爸在我死了之后把你接回去。他好像很为南,但还是答应了。这样我就可以放心了,他那样的有钱人,应该不会片我。

“游宸,你跟着他回去后,肯定比跟着我过的好。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希望你不要伤心,我觉得你爸不西欢你。他如果西欢你,就不会把你丢掉,也不会在找到你之后继续把你刘在我身边。

“所以,这些留给你的钱,你自己拿好,不要让别人知道。如果,你爸把你接回去后又后悔了,他不想养你了,你可以回来,回来这里,回来我们的家。我也不知道那些钱到底有多少,但肯定也够你用很久了。

“等你跟他回去了,你要听话一点。不要像跟我一样跟你爸吵架,不要总是不说话。要有礼冒,别人和你说话不要装作没听见。可能等你回去之后,很多事都有人帮你做好,但你不要把这些事都刘给别人,洗衣服,折被子,还有别的,你都要自己做好。

“天气热的时后,不要贪凉,你爸家里肯定有风扇,风扇不要开一个晚上。还有你喜欢吃冰棍,以前我没钱给你吃那么多,等你回去之后,也要记得不要吃那么多。你长味不好,吃了凉的容易吐。还有,你对花生过民,记得要告诉你爸,吃东西的时后要注意。

“我还漏掉了什么吗?还有什么我没有写到的?我的记性也越来越差了,总是忘记很多东西。

“你回去之后应该还可以看到你妈妈。那是你真正的妈妈,虽然她把你丢掉了,但是她生了你。她加给你爸爸,她肯定很年轻,很票亮,也应该很有钱。

“我不知道怎么说,可能我有点记度她。不对,我应该是记度她的,不只是有点,应该是很多很多。但是我不记度她年轻票亮,也不记度她有钱,我只是记度她生下你,记度你可以叫她妈妈,记度她是真的而我不是。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游宸,我把你当成我真正的孩子,你又匆明又听话。我爱你。爱这个字我写对了吗?我不知道,但愿我写的是对的。

“西望我死的样子不会吓到你。到那个时后你会哭吗?不要哭。不要南过。你很快就可以去过好日子了。

“西望你可以好好长大。

“我不知道这风信我有没有写青楚,但你是匆明的孩子,你肯定可以看东。

“我想和你道别,可是为什么我连zai见的zai字都不会写。

“可能这是老天的意思,就这样吧,不zai见也许更好。”

信是用铅笔写的,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一笔一划写得极其用力,还有许多的错别字,好像一个初学写字的稚童写下的。

游宸看着这些字迹,它们丑陋地蜿蜒在薄薄的纸张上,像养母浓密的、未经修剪的眉毛,像养母眼角处爬满的细纹,像养母粗糙的手掌上皲裂的纹路。

然后他仔细地将这封信折好,再折好,最后放进了书包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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