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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工匠面上的肌肉抽搐般地一抖,像是才醒悟自己被卷入了一场阴谋,声音因恐惧而颤抖:“这,这……”

赵构又是一番威逼利诱,终于逼得工匠点头:“草、草民想、想办法。”

“修庙?你疯了?”张俊拽着刘光世衣领的手越发收紧,神色急躁中带着一丝嘲讽,“如今闹到这个地步,与金人的和议根本谈不成!这留给太后的庙怕是用不上了——你知道他刚才和我说什么?他准备把这庙改成岳飞的生祠!”

“哦?”

听到这里,刘光世终于抬起眼,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远处围着泥师团团转的赵构,笑了笑:“那陛下倒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你要如何讨好岳飞是你的事情,我不管,但今天你先得把他给我解决了。”张俊暴跳如雷,又在刘光世胸口猛地一推:“你别以为他这是良心发现,他在后院那棵糖棕树下给岳飞留了坟包……说不定,还能有你的一份!”

刘光世的眼神掠过那棵高大的糖棕树,俨然也知道树的寓意,神色瞬间阴沉不少。他顿了顿,依旧耐心地和张俊说话:“这庙若改成岳将军的生祠倒也不错,实不相瞒,我也给陛下看好了地方。”

“刚才在天幕上你也看到了,岳飞坟前跪了四个人。”看到张俊瞬间紧张的神色,刘光世笑了笑,继续平静地往下说,“但我倒觉得,这四个都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杀害岳将军的,另有其人。”

张俊听懂了刘光世的暗示,他讶然地抬眼,喉结因为紧张而上下滑动:“你、你的意思是说……”

事实上,张俊颇为意动,若能让赵构取代他跪在那里,使他免去“四奸”恶名,那自然再好不过。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到了这个地步,张俊也懒得再遮掩弑君的意图。更何况,在他看来,他本就是遵从赵构的命令去陷害岳飞,若不是赵构,他也不会落到遗臭万年的地步。

“他可是皇帝!”

张俊咽了一口唾沫,语气说不上是惶恐还是期待,他抬手指了指天幕上的月兮,补充道:“在他们那里,小小女子都胆敢点评帝王,但尽管如此,他们仍旧不敢让皇帝跪在岳飞坟前。他们都办不到,何况是在大宋?”

刘光世沉吟片刻,突然开口:“我问你,你觉得天幕上那尊铁像的模样像你么?”

“当然不像!”张俊毫不犹豫。他说起这个就来气,皱着眉无比愤恨:“若不是那铁像前钉着一块刻有我姓名的铁牌,光看那铁像,谁知道那是本将军?要是被本将军知道是谁雕的,我定要宰了他全家!”

张俊如此愤恨不无道理。月兮展示的杭州岳飞庙里的四奸铁像,因为历代百姓的捶打,已经更迭了不知道多少代。或许最初那代的铁像确是仿着张俊的模样铸造,但百年过去,别说张俊的画像不知真假,就算是真,工匠们动手时,也难免掺杂些个人情绪和偏好,比如——将铁像的五官朝着传统奸人的模样刻画。

看着陌生的五官刻着自己的大名,叫张俊怎能不气。

“那就对了。”刘光世又笑了笑,慢条斯理道:“若这岳飞生祠里跪了一座无名无姓的铁像,就算他的五官看着有些像陛下,可谁敢真的说出来,他就是陛下呢?”

就如同皇帝的新衣。

众人看到是一回事,揭穿又是一回事。谁敢冒着大不韪,替一个名义上在皇陵里安寝的皇帝鸣不平?

一朝天子一朝臣。

只要皇位上坐着人,谁还去管一个“死去”的皇帝?

想通了这一点,张俊哈了一声。他斜着眼看刘光世,嘴里啧啧称奇:“今日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木头愣子,没想到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倒是我看走眼了。”

张俊满意地拍了拍刘光世的肩膀,松开手退了几步。再转身,他看那些泥师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许多。张俊嘴角噙着笑,愉悦地看着远处的工匠把砂砾和石灰拌在一起,又添上黄土,搅合成白灰色的黏土浆。

“那是什么?”突然间,张俊注意到赵构躲躲闪闪地藏到一个柱子粗细、约莫半人高的木桶身后。他顿时眼神一凛,去看刘光世:“他们在干什么?你的人不会真想帮他逃出去吧?”

那边“答应”帮赵构想想办法的工匠此时正半蹲在赵构面前,有些为难地请求:“陛下,能不能,能不能……跪、跪下来?”

“跪下来?”赵构眉头一皱就要动怒:“朕乃堂堂天子,怎可……”

“可是这个桶,只有您半身那么高。”工匠手足无措地比划了一下木桶的高度,神情看上去颇有些可怜兮兮,几乎是哀求般望着赵构。他比划完高度,又将手臂在胸前围成了个圈,小心翼翼地解释:“木桶大小倒是差不多,陛下您缩着点身子,把手放在背后,还是能进去的。就是高度……”

“你要朕进、进这个桶?”赵构的脸色瞬间绿了,“这桶是拿来做什么的?”

“这原本是拿来做太平缸的。”工匠掀开桶盖,又当着赵构的面利索地把桶底部的木块敲落,将其彻底变成了一个上下中通的圆柱。工匠看了赵构一眼,继续解释,“太平缸就是用来救火储水的水缸,一般放在宅子的正门墙根处。通常先是备好一个木桶,然后将和好的黏土和石灰放在里面,然后……”

“皇宫里多得是,朕知道。”赵构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但朕从未见过这种模样的太平缸。寻常的缸,下窄上宽,缸肚越大越好才能储水,你这个……”

工匠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赵构,像是惊奇于他居然还懂这些,但他的面色很快又恢复寻常,继续摆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是贵人吩咐的此等模样的太平缸,草民只负责上工,也不敢多问……”

“行了。”赵构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先说正事,朕钻进去后,你准备如何行事?”

“这太平缸本就是放在墙根下儿,正好近大门。草民的兄弟一会儿会想办法吸引贵人们的注意力,草民就趁这机会抱您去墙根儿躲着。陛下不见,贵人们必定慌乱。等他们两位都去后院寻您,草民就趁机抱着您冲出去——离这儿不远就有一家木料店,把这桶往那店里后院一放,盖上盖子,谁都认不出来。”

“你们就不能直接想办法引走两人吗?”

“草、草民办不到啊!草、草民害怕……”

赵构又和工匠来回拉扯了一番。工匠虽然面上摆着一副诚惶诚恐、唯唯诺诺的表情,但这次却格外的坚持己见。无论赵构提出什么逃跑计划,他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口咬死这木桶之策才是最好的办法。

到最后,工匠似乎也急了起来,他抬手抹掉额头的汗,像是被逼急的兔子,结结巴巴地“抗议”:“草、草民也是豁出去了,为了陛下,俺们兄弟几个算是堵上了性命。时间不等人,您、您看着办吧!”

“等他进去了,又如何?”张俊抱臂,装作一副还在和刘光世闲聊,丝毫没有专注赵构的模样。

刘光世余光看着赵构黑着一张脸打量木桶,嘴角挂上一丝残忍的笑意:“这既然是岳飞的生祠,那他就不用跪在坟前了。我看跪在这大殿之前、进门的显眼处最好,你觉得呢?”

“就这儿?”张俊看了一眼赵构站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在中轴线上,恰好对着大殿的正门,倘若殿内摆上岳飞的雕像,那个位置正好在雕像的视野内,就仿佛雕像俯视着赵构。

“你这木桶也是定制的吧?”

看到刘光世点头,张俊挑眉,继续追问:“就只是拿来哄他下跪?想要他跪下还不容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而且你不是要在这生祠里弄个铁像吗,他在这里跪一会儿又有什么用,赶紧拉过去教人刻个模子才是真。”

说话间,远处的赵构已经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颇为巧合地正好面朝大殿。他死到临头尚且不知,还龟毛地让工匠站到自己身后,绝不肯让贱民占自己一丝便宜。

“你不觉得,他自寻死路的样子很有意思吗?这也是他自己把脖子往铡刀下放,算不得我们弑君。”

张俊一脸怀疑。

“行,那我同你说实话。塑铁像,要烧铁汁、打模子,没个三五天绝对弄不完。更何况铁汁都是拿来煅兵器的,你我一动手,绝对会惊动宫里。”

“反正都是做塑像,木的铁的水泥的,都差不多,重要的是速度快,模样准。你可知道太平缸的做法?拿木桶做底子,里外糊上泥浆,晾干了就坚硬无比、水火不入。”

张俊终于明白了刘光世的想法,突然不受控制地打起了哆嗦。他也是上过战场,堪称杀人如麻的老兵,但到了这一刻,他依旧无措地手脚冰凉,唇舌打颤:

“你、你这是准备把他……活填了?”

张俊的眼神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一群低头干活的泥师:他们沉默地站在那里,熟练地往地上泥浆里倾倒砂石、添加黄土,然后搅拌、搅拌……恰如一群磨刀的刽子手。

“他们、他们都知道?你早就找好了人?你为今天准备了多久?这一切都是你的计谋?”

张俊语无伦次,肝胆欲裂。他眼见着赵构的上半个身子已经完全套进了木桶,而那个工匠此刻正忙着在赵构脸颊的位置给木桶开洞。他这才发现,不远处角落里的石匠早就开始雕刻了,手下那一副石料俨然已有了赵构五官的雏形。

“临时从宫门前的市集里拉的。”刘光世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张俊,语气波澜不惊:“刚才宫墙上好大一出戏,恨他的百姓数不胜数,找几个肯动手的人并不难。”

“好吧,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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