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BJ奇案录》第一卷之一 第6至第7节4(1 / 2)

(六)

话说阿德氏拦住乌翼尉的马头喊冤碰了钉子哀痛中遇见了外甥玉吉总算有了些安慰,她强打起精神带着银两和女儿手使的杂物到提督衙门的监口去看女儿,远远地就见一群老幼妇孺拥在门口哭哭啼啼,矮胖敦实的女牢头如同天桥练跤的把式单手叉腰横在门前吼着:“家有家法,狱有狱规,提督大人有谕未决的人犯一律不得探见!”

阿德氏停住脚直待那些人都散去后这才蹒跚地走了过去。

“夸兰达恩典!我是犯妇春阿氏的母亲,只想求求跟我那女儿见上一面……”

听到是春阿氏的母亲女牢头脸上的凶煞减缓了许多:“您就回客吧!别人的家眷尚不能见,何况您这位遭罪的格格!”

“这话怎么讲?”德氏急忙问。

女牢头小声道:“听说《京话日报》传进宫里,两宫太后发了脾气,皇上派人质询祁大人要他限日审出子丑寅卯来,堵住众人的嘴!”

德氏欣慰地:“这么说我女儿的官司可有指望了!”

“指望?”女牢头叹了口气脸上隐隐露出一缕凄然怜惘之色:“祁大人派了问官日夜熬审,要阿氏招出一同作案的奸夫……”

“我女儿她……?”

正说着只见两位皂吏抬着一副箩筐从跨院里走出来向监房内走去,德氏定睛一看箩筐里瘫坐着的竟是自己的女儿!

“玉儿!玉儿!”德氏尖声叫着女儿的乳名儿!

阿氏仿佛听见了母亲的呼叫在筐中蠕动了一下像是要把头抬起来,皂吏却加快了脚步抬了进去。

“夸兰达恩典!求求您让我进去见见女儿吧!”德氏哀求着。

女牢头连连摇头:“这事非同小可,出了麻烦我可担待不起!”

德氏掏出一包银子暗暗塞在女牢头手里:“女菩萨,求您行个好,可怜可怜我们这母女俩……”

女牢头看看左右道:“唉,谁叫我刀子嘴豆腐心呢,你等着我先去瞧瞧!”

隔了不大会儿女牢头向她招了招手德氏急急忙忙向里走去。

用“人间地狱”形容提督衙门的监口实不为过,迈进走道便迎面扑来一股令人掩鼻的恶臭,阴沟、粪尿、肉体溃腐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加上酷夏高温的烘烤即便是久操此业的牢头也不愿踏进一步。

到底是银子有些威力,女牢头破例把德氏带到一个监号打开房门向里指了指。

德氏迈了进去只觉着里面阴黑一片,分不清南北东西,少时才辨清这间小牢房乃是一间屋子半间炕,四壁空空,只有一扇巴掌大的小窗从走道里射进些微弱的光,女儿呢?德氏哆哆嗦嗦地叫着:“玉儿!玉儿!”

蓦地,她听见了炕内角落里的一堆草帘中传出的呻吟声!

“玉儿!”德氏扑到炕上爬到女儿身边把阿氏拢在怀里。

“娘,女儿不是……在做梦吧?”阿氏睁开一双泪眼,冰凉的小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胳膊颤抖着。

德氏见女儿已然面目全非了,尖削的面颊被打得红肿不堪膝盖以下血肉模糊,分明是遭了夹棍钉板的刑罚。

“夹棍”素来用作整治男犯,杯口粗的木棍把犯人的小腿上下夹住,衙役用力一收,轻则皮开肉绽重则骨断筋折,钉板是将一排排铁钉穿透木板,用刑时犯人双膝跪在钉尖上顿时如万箭钻心。

德氏抚摸着女儿的伤口呜咽着:“我苦命的玉儿,他们这样用刑,你可怎么受得了,怎么受得了啊!”

阿氏默默无言地倚在母亲怀里任泪水顺着眼角向下流淌。

德氏颤声问:“玉儿,这春生……真是你杀的吗?”

阿氏紧咬嘴唇点点头。

德氏惊呆了,突然她连连摇头叫起来:“不!玉儿,打小你见血就腿软,你没有那副恶心肠,你不会!不会干出那样的事情来!”

阿氏喃喃地说:“您别说了,事到如今女儿只求……早死!”

母女俩又是一阵抱头痛哭。

“玉儿,既是你已然认供他们为什么还要用此大刑?”德氏不解地问。

“他们……他们说女儿是勾奸夫害本夫,让我招出奸夫来,女儿自小恪守三从四德的为妇之道从没辱没过阿家的名声,天叫女儿死女儿不能不死可要女儿屈打成招虚供出奸夫来……女儿至死不从!”

德氏在女儿脸上看到一股可杀不可辱的神情。

德氏点点头在阿氏耳边轻声道:“玉儿,娘看得出你心里有没道出来的苦,可无论如何你不能想着死,俗话说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昨天我遇上你表弟玉吉,我们娘儿俩东求西借也要把你活动出去。”

阿氏摇着母亲的手:“这万万使不得,人不和命斗……您就叫玉吉表弟陪您回三河老家吧!女儿来世再报母亲的养育之恩。”

德氏老泪纵横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这时女牢头掩着鼻子走进来:“老太太,瞧瞧就得了,您快回客吧!让上头知道了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德氏站起身:“玉儿,好好珍重,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阿氏突然拉住母亲哀怨地问:“娘,春生早入土了吧?”

德氏点点头。

“您替我到坟上瞧瞧他,烧把纸吧!”

女牢头叫起来:“哎哟,都什么地步了还有这心肠,听洋报上讲你那婆婆丈夫把你虐待得没个人样儿,给这样的人烧纸?!美的他!”

德氏抹着眼泪对女牢头道:“好姐姐,这就是咱们女人的心,女人的命呀!”

女牢头竟也摇着锁门的铁链跟着长叹了口气,自语道:“这丫头又安静又沉稳,哪儿像个杀人的凶犯?唉,不知这条船在哪儿弯着呢!”

连升和钰福领了访查范氏和普云的口谕可就忙活开了。

钰福年轻气盛也很有几分心计,自打当了探兵便在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之中结交了不少为他充做眼线的朋友,几日来东奔西窜道听途说的虽不少可是没有哪位能说个实打实的小九九来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这天,他头也跑晕了腿也跑酸了想到澡堂子泡一泡舒舒筋骨,于是出了四牌楼直奔宝泉堂,刚一撩门帘就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钰福喜出望外连忙上前寒暄起来,来人姓许,名之章,六十开外,留着一撮山羊胡,逢人面带三分笑,能聊,爱聊,会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很讨人们的喜欢。论其身份却是个“杆头”,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乞丐头”“花子头儿”。

老年间,乞丐遍街,他们也结成帮会,成为三教九流之一,称为“穷家门”。“杆”便是帮会中的首领。至于这“杆”的来历还很有点学问,相传明太祖朱元璋登基之前困倒在一座破庙之内,被两位乞丐搭救,后来朱元璋做了皇帝要封二位乞丐高官,这二人不愿为官仍愿以乞讨为生,于是朱元璋赐给这两人一人一支木棒,上缠布条并挂有一黄穗,接着下了一道圣旨:“持此‘杆’讨钱可以走遍天下,不得非难!”果然,这二人讨得大富大贵,他们的后人承继了祖业,广开门户,掌门人就称作“杆头”。到了清朝末年,民不聊生,花子成群,大小店铺前常常拥满了乞讨的人,店家为了买卖的安宁只好给杆头进贡,杆头让进了贡的店铺仿制了“杆”挂在店前,并吩咐乞丐们见“杆”不讨,这规矩直兴到民国之初。

许之章粗通文墨为人仗义很受花子们的拥戴,这些人闲聚在一起上至宫中秘闻社会时事下至街头巷尾的家长里短无所不聊,聊军之中肚子里存货最多的当属许之章许五爷。

钰福寒暄了几句就把自己遇上的难处说了说,这许五爷一听扑哧笑了他拍拍自己的肚子道:“钰福老弟,你要打听得全在老哥哥这肚子里呢……”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钰福没等许五爷说完拉起他直奔马路对过的小酒馆。

二人进了小酒馆钰福要了一壶好酒四碟小菜,几杯烧酒过后才请许五爷言归正传。

“五爷,那镶黄满伯什户文家的陈仓烂谷子就不劳您的神了,您就聊聊那位二奶奶是位何等人物,有何趣事逸闻?”钰福摇头晃脑拿着手中的筷子在桌子上画了个圈圈。

许五爷拈着几根稀稀疏疏的胡子点点头笑道:“说句不恭的话,老弟你还在穿开裆裤的年纪这位二奶奶就成了街面上的这个!”说着把大拇指一挑。

“噢?!”

“这范氏祖籍江浙,少时随着父母进了bj,父亲做过一任翰林有过几个小钱,范氏长到十六七岁出落得如花似玉,正到了出阁待聘的年龄没承想父母一场暴病双双早亡,临终时把她托付给从小把她带大的奶母,经这位奶母做主范氏卖了父母留下的四合院买有一栋只有五六间房的小独院,从此街门一闭过起了清清闲闲的小日子。”

许五爷咂了一口酒,钰福连忙举壶满上听着这位爷继续往下说。

街门是关上了,可是这位格格的美艳佳色早就是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了。保媒拉纤的踏破了门槛,为着一睹芳容不少浮浪子弟趴门缝、溜墙头、站街口,按说择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也就结了,可是这位奶母却是挑三拣四,甭管你是公子王孙秀才举人她是一百个不愿意,一张连片儿嘴在范氏耳边叽咕着,不是什么张家穷李家恶,就是什么“白马怕青牛,猪猴不到头,命不相合……当年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范氏知道自己的终身大事父母已然托给了奶母加上女儿家的羞涩自然只有点头附和。其实奶母心里早有张小算盘,她心想,无论哪户大宅门娶媳妇总不能把她这一张老脸的奶母一块娶了去吧,姑娘一走这往后……于是她拿定了主意,招婿上门!可是手里有点钱财的哪位肯屈身做个‘倒插门儿’?就这样一来二去耽误了好几年,过了二十三还是没定下一户婆家……”

钰福抿嘴一乐:“人大心大,这位格格怕是熬不住了吧?”

许五爷也笑了:“心急吃不了热包子,你慢慢往下听嘛!没多久这奶母带来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后生,声称是她的侄子,来陪小姐下下棋聊聊天儿,这后生也真有些手段,十来天的工夫就成了范家的熟客,偶尔一天不到这位格格就会急得摔锅打碗寝食不安。”许五爷不紧不慢地聊着。

这天范氏懒懒地起了床,刚刚梳收妆完毕那位后生撩帘走进来,满脸带笑,手里拿着一只小布包,范氏撅起小嘴,故意把身子转了过去,后生凑到跟前小声小气地:“昨日让一笔生意缠住了,脱不开身,我怕小姐这里有事,这不,一大早就赶过来了。

“哟!我这儿可不值你这么惦记着!”范氏心里高兴,嘴里可带着几分讥讽。

后生打开布包拿出一本戏文《牡丹亭》:“我带来一本书,小姐闷了可以翻一翻。”

二人闲话了几句后生便推说有事起身告辞了,范氏望着空荡荡的屋子真有股“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滋味儿她随手拿过那本书翻了翻,里面掉出了一张纸定睛一看这位范家格格的脸从鼻梁骨红到了耳朵根儿,原来这是一幅临摹的《春宫图》!赤身露体的男女,相抱而卧的种种姿态搅得她心躁不安一颗心仿佛要跳得蹦出来,她猛然把这张图攒成一团,可又一点点把它展开抚平,终于遏制不住自己一头倒在牙炕上放下幔帐,一面细细地盯着这张图一面云山雾罩地胡思乱想起来。

这一举一动早被躲在窗外的奶母和那后生看得一清二楚。快到晌午了奶母才上前敲门,范氏病恹恹地走出来。

“格格脸色不好,要不要请个先生来看看?”奶母装出大惊小怪的样子。

范氏推说有点头晕,笑了笑让奶母沏茶。

一杯上好的西湖龙井端了上来,奶母笑道:“今天是我那侄儿三十岁的整生日,我这做婶子的想给他办一办,可他说想带些酒菜来和小姐一块儿聚聚高兴高兴。”

“清早他来怎么没提呀?”

“那是怕小姐破费!”

“您的侄子又不是外人……”范氏说着掏出几钱碎银子让奶母去置办。

到了晚上掌灯时分,一桌特意从东兴楼要的酒席摆在了范家格格的上房里。

酒过三巡,奶母推说不胜酒力回房去睡了,那后生坏小子左一杯又一盏把范氏的脸灌得由红到白,由白到青,忽然范家格格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后生忙站起身走到范氏身后两手抚摸着她的肩膀柔声媚气的姐姐妹妹地叫起来,范氏抽泣着顺势倒在那后生的怀里,酒翻了,灯灭了,干柴烈火在小姐的牙炕上烧了起来……”

说到这儿许五爷倒先咯咯地笑开了。

“生米熟饭,这门子亲事……成了?”钰福问。

许五爷摇摇头:“打那天以后,奶母三天两头撺掇这门亲事,讲明她这侄儿愿进门为婿,可范家格格就是不点头,原来这位格格年龄大了,心眼也多了,她知道终身大事非同儿戏,暗中找了位上了岁数的看街兵为她查访这位后生的身世来历,这一查不要紧,这后生与奶母非亲非故,是个吃喝嫖赌抽不务正业的浪荡公子,范氏心里嘀咕开了,嫁也嫁不得,丢也丢不得,不明不白地拉扯了两年,没有不透风的墙,街面上的人谁都知道了自然说媒拉纤的也就没人登门了。这位范家格格呢?索性来个破罐破摔,加上坐吃山空手头拮据,在奶母的诱哄下做了暗门子。”

什么叫暗门子?原来妓女也是分为三六九等的,一等称为小班,二等叫茶室,三等为下处,四等曰土娼,这当然是以妓女的姿色和妓院的奢简而论,除了这些公开的妓院外还有不少半公开和不公开的,天色一暗站在自家门前拉客的大都是这种“半掩门”,而“暗门子”表面没有标志,也并不自己站街,多是靠别人介绍而来,吃饭、打牌、陪宿、派头不在小班、茶室以下。

许五爷在接着述说:“此后这位范家奶母特意清扫出一间房子,从此不少达官贵人纨绔子弟便成了这栋小独院里的座上客。”

“那位小爷呢?”钰福问。

“倒也知趣儿,自打范氏回绝了他便再也不提入赘的事,不过凭借着旧情常去讨点便宜而已!”

“五爷,这件事您怎么这么托底?”钰福笑着又问。

“不瞒你说,这位小爷是我过往甚密的朋友,他姓普名云,哪天我给你引见引见!”

“普云?”钰福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听人风传那普云有位相好的名叫盖九城,难道这位……”

许五爷笑着戏谑地用了句韵白:“文范氏乃盖九城是也!”

旧京之内原有九座城门,用现时的名字就是:前门,宣武门,阜成门,德胜门,安定门,东直门,朝阳门,荣文门,西直门,所以“九城”就成了京城内外的代称,能得个盖九城的绰号可见声色非同小可。

钰福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晃着脑袋道:“这范氏虽说有几分姿色要是叫了盖九城……那可是吹鼓手发家──全靠吹的了!”

“非也!”许五爷做出一副神秘状:“这盖九城的芳名并非只出在声色上!”

“噢?”

许五爷伸过头在钰福耳边轻声道:“再往下说这就连上你问的那位祁正堂罗!”

一句话说得钰福喜形于色,他站起身一把拉起许之章:“五爷,天不早了,对过儿三友居我做东,咱们边吃边聊。”许五爷自然也不推辞,二人结伴径直向饭馆走去。

进了饭馆迎门是一幅笔墨苍劲老辣的“岁寒三友图”,松、竹、梅栩栩如生,左右选了两句宋人欧阳修的诗句:“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

堂倌满脸堆笑把二人迎进单间雅座沏上两杯清茶笑着问:“二位客官用点什么?”

钰福摸了摸怀里的几两银子狠了狠心掏出来道:“拣你们店里的好菜掂配着上吧!”

堂倌接过去一面转身向外走一面高声向灶上和账房报着菜名:“蟹粉狮子头,清炒鳝糊丝,芙蓉童子鸡,酱爆目鱼卷……”

钰福拿出这几两银子确实有点割肉剜心,好歹这是一个月的俸禄啊,可是烧香找到了庙门也就把心安下来。 很快一道道好菜摆在了桌子上,许五爷并不客气甩开膀子大有横扫千军之势举筷就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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