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贾官人17(1 / 2)

诗曰: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终之。

别来历年岁,旧恩何可期。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犹讥。

寄身虽在远,岂忘君须臾。

既厚不为薄,想君时见思。

话说,贾璎起盖花园卷棚,约有半年光阴,装修油漆完备,前后焕然一新。庆房的整吃了数日酒,俱不在话下。

一日,八月初旬,与夏提刑做生日,在新买庄上摆酒。叫了四个唱的、一起乐工、杂耍步戏。贾璎从巳牌时分,就骑马去了。

吴月娘在家,整置了酒肴细果,约同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大姐、蔺秀枫众人,开了新花园门游赏。里面花木庭台,一望无际,端的好座花园。但见:

正面丈五高,周围二十板。当先一座门楼,四下几间台榭。

假山真水,翠竹苍松。高而不尖谓之台,巍而不峻谓之榭。

四时赏玩,各有风光:春赏燕游堂,桃李争妍;夏赏临溪馆,荷莲斗彩;

秋赏叠翠楼,黄菊舒金;冬赏藏春阁,白梅横玉。

更有那娇花笼浅径,芳树压雕栏,弄风杨柳纵蛾眉,带雨海棠陪嫩脸。

燕游堂前,灯光花似开不开;藏春阁后,白银杏半放不放。

湖山侧才绽金钱,宝槛边初生石笋。翩翩紫燕穿帘幕,呖呖黄莺度翠阴。

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阁风亭。

木香棚与荼蘼架相连,千叶桃与三春柳作对。

松墙竹径,曲水方池,映阶蕉棕,向日葵榴。

游渔藻内惊人,粉蝶花间对舞。

正是:芍药展开菩萨面,荔枝擎出鬼王头。

当下,吴月娘领着众妇人,或携手游芳径之中,或斗草坐香茵之上。一个临轩对景,戏将红豆掷金鳞;一个伏槛观花,笑把罗纨惊粉蝶。

月娘于是走在一个最高亭子上,名唤卧云亭,和孟玉楼、李娇儿下棋。

蔺秀枫和贾大姐、孙雪娥都在玩花楼望下观看。见楼前牡丹花畔,芍药圃、海棠轩、蔷薇架、木香棚,又有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观之不足,看之有余。

不一时,摆上酒来,吴月娘居上,李娇儿对席,两边孟玉楼、孙雪娥、蔺秀枫、贾大姐,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忘了请姐夫来坐坐。”一面使小玉:“前边快请姑夫来。”不一时,敬济来到,头上天青罗帽,身穿紫绫深衣,脚下粉头皂靴,向前作揖,就在大姐跟前坐下。传杯换盏,吃了一回酒,吴月娘还与李娇儿、贾大姐下棋。孙雪娥与孟玉楼却上楼观看。

惟有秀枫,且在山子前花池边,用白纱团扇扑蝴蝶为戏。不妨敬济悄悄在他背后戏说道:“五娘,你不会扑蝴蝶儿,等我替你扑。这蝴蝶儿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滚。”

那秀枫扭回粉颈,斜瞅了他一眼,骂道:“贼短命,人听着,你待死也!我晓得你也不要命了。”

那敬济笑嘻嘻扑近他身来,搂他亲嘴。被妇人顺手只一推,把小伙儿推了一交。却不想玉楼在玩花楼远远瞧见,叫道:“五姐,你走这里来,我和你说话。”秀枫方才撇了敬济,上楼去了。原来两个蝴蝶到没曾捉得住,到订了燕约莺期,则做了蜂须花嘴。正是:

狂蜂浪蝶有时见,飞入梨花没寻处。

敬济见妇人去了,默默归房,心中怏怏不乐。口占《折桂令》一词,以遣其闷:

我见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

前日相逢,似有私情,未见私情。

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本是不推辞。

约在何时?会在何时?

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说吴月娘等在花园中饮酒。单表贾璎从门外夏提刑庄子上吃了酒回家,打南瓦子巷里头过。平昔在三街两巷行走,捣子们都认的──宋时谓之捣子,今时俗呼为光棍。内中有两个,一名草里蛇鲁华,一名过街鼠张胜,常受贾璎资助,乃鸡窃狗盗之徒。贾璎见他两个在那里耍钱,就勒住马,上前说话。

二人连忙走到跟前,打个半跪道:“大官人,这咱晚往那里去来?”

贾璎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门外庄上请我们吃了酒来。我有一椿事央烦你们,依我不依?”

二人道:“大官人没的说,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有使令,虽赴汤蹈火,万死何辞!”

贾璎道:“既是恁说,明日来我家,我有话吩咐你。”

二人道:“那里等的到明日!你老人家说与小人罢,端的有甚么事?”

贾璎附耳低言,便把蒋竹山要了李瓶儿之事说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这口气儿便了!”因在马上搂起衣底顺袋中,还有四五两碎银子,都倒与二人。便道:“你两个拿去打酒吃。只要替我干得停当,还谢你二人。”

鲁华那里肯接,说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还少哩!我只道教俺两个往东洋大海里拔苍龙头上角,西华岳山中取猛虎口中牙,便去不的,这些小之事,有何难哉!这个银两,小人断不敢领。”

贾璎道:“你不收,我也不央及你了。”教玳安接了银子,打马就走。

又被张胜拦住说:“鲁华,你不知他老人家性儿?你不收,恰似咱每推脱的一般。”一面接了银子,扒到地下磕了头,说道:“你老人家只顾家里坐着,不消两日,管情稳抇抇教你笑一声。”

张胜道:“只望大官人到明日,把小人送与提刑夏老爹那里答应,就够了小人了。”

贾璎道:“这个不打紧。”后来贾璎果然把张胜送在守备府做了个亲随。此系后事,表过不题。那两个捣子,得了银子,依旧耍钱去了。

贾璎骑马来家,已是日西时分。月娘等众人,听见他进门,都往后边去了,只有秀枫在卷棚内看收家活。贾璎不往后边去,迳到花园里来,见妇人在亭子上收家伙,便问:“我不在,你在这里做甚么来?”

秀枫笑道:“俺们今日和大姐姐开门看了看,谁知你来的恁早。”

贾璎道:“今日夏大人费心,庄子上叫了四个唱的,只请了五位客到。我恐怕路远,来的早。”

妇人与他脱了衣裳,因说道:“你没酒,教丫头看酒来你吃。”

贾璎吩咐春梅:“把别的菜蔬都收下去,只留下几碟细果子儿,筛一壶葡萄酒来我吃。”坐在上面椅子上,因看见妇人上穿沉香色水纬罗对襟衫儿,五色绉纱眉子,下着白碾光绢挑线裙儿,裙边大红缎子白绫高底鞋儿。头上银丝鬏髻,金镶分心翠梅钿儿,云鬓簪着许多花翠。越显得红馥馥朱唇、白腻腻粉脸,不觉色心辄起,搀着他两只手儿,搂抱在一处亲嘴。不一时,春梅筛上酒来,两个一递一口儿饮酒咂舌。

妇人一面抠起裙子,坐在他身上,噙酒哺在他口里,然后纤手拈了一个鲜莲蓬子与他吃。贾璎道:“涩剌剌的,吃他做甚么?”

妇人道:“我的儿,你就吊了造化了,娘手里拿的东西儿你不吃!”又口中噙了一粒鲜核桃仁儿送与他,才罢了。两人彼此调笑,曲尽于飞。

贾璎乘着欢喜,向妇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诉你,到明日,教你笑一声。你道蒋太医开了生药铺,到明日管情教他脸上开果子铺来。”妇人便问怎么缘故。贾璎悉把今日门外撞遇鲁、张二人之事,告诉了一遍。

妇人笑道:“你这个众生,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业。”又问:“这蒋太医,不是常来咱家看病的么?我见他且是谦恭,见了人把头只低着,可怜见儿的,你这等做作他!”

贾璎道:“你看不出他。你说他低着头儿,他专一看你的脚哩。”

妇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脚?我不信,他一个文墨人儿,也干这个营生?”

贾璎道:“你看他迎面儿,就误了勾当,单爱外装老成内藏奸诈。”两个说笑了一回,不吃酒了,收拾了家活,归房宿歇,不在话下。

却说,李瓶儿招赘了蒋竹山,约两月光景。初时蒋竹山图妇人喜欢,修合了些戏药,买了些景东人事、美女想思套之类,实指望打动妇人。不想妇人在贾璎手里狂风骤雨经过的,往往干事不称其意,渐生憎恶,反被妇人把情趣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碎丢掉了。又说:“你本虾鳝,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腊枪头,死王八!”常被妇人半夜三更赶到前边铺子里睡。于是一心只想贾璎,不许他进房。每日聐聒着算帐,查算本钱。

这竹山正受了一肚气,走在铺子小柜里坐的,只见两个人进来,吃的浪浪跄跄,楞楞睁睁,走在凳子上坐下。先是一个问道:“你这铺中有狗黄没有?”

竹山笑道:“休要作戏。只有牛黄,那有狗黄?”

又问:“没有狗黄,你有冰灰也罢,拿来我瞧,我要买你几两。”

竹山道:“生药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国地道出的,那讨冰灰来?”

那一个说道:“你休问他,量他才开了几日铺子,那里有这两椿药材?只与他说正经话罢。蒋二哥,你休推睡里梦里。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儿,问这位鲁大哥借的那三十两银子,本利也该许多,今日问你要来了。俺们才进门就先问你要,你在人家招赘了,初开了这个铺子,恐怕丧了你行止,显的俺们没阴骘了。故此先把几句风话来教你认范。你不认范,他这银子你少不得还他。”

竹山听了,吓了个立睁,说道:“我并没有借他甚么银子。”

那人道:“你没借银,却问你讨?自古苍蝇不钻那没缝的蛋,快休说此话!”

竹山道:“我不知阁下姓甚名谁,素不相识,如何来问我要银子?”

那人道:“蒋二哥,你就差了!自古于官不贫,赖债不富。想着你当初不得地时,串铃儿卖膏药,也亏了这位鲁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这田地来。”

这个人道:“我便姓鲁,叫做鲁华,你某年借了我三十两银子,发送妻小,本利该我四十八两,少不的还我。”

竹山慌道:“我那里借你银子来?就借你银子,也有文书保人。” 张胜道:“我张胜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书,与他照了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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