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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过去:“我知道你没死。”

老妇并不吭声。

“我不问你为什么想要陷害我,我只想问,”他顿了两秒,“你为什么要自杀。”

“你们不是活到80岁后身体机能和年龄就不再变化了吗?既然死不了,为什么要自杀。”

老妇依然闭眼不回答。

李子越抬眸看了旁边的农户一眼,只见他沉重地叹气。

李子越觉得自己可能明白了什么。

“对不起,”他抿了唇,“我问了一个很冒犯的问题,对不起。”

谁知,原本怎么也不肯张嘴的老妇在听了他这句话后却流下两行热泪来。

李子越愣在原地:“抱歉,我说这样的话并不是想让你……”

老妇缓慢睁开了眼眸,面带慈祥:“孩子。”

“孩子……你不要明白……”

“我和钱万龙并非亲母子,”她缓缓而道,“你见过关孩子的地下室了吧?”

李子越点头。

“这都是我们造的孽……”眼泪滚下,“孩子在一开始就被我们分了类,懦弱的会被送去当新娘,玩家杀了新娘,我们就能得到神赐予的食物和新的孩子。”

“而心狠手辣的,会被我们养大,作为新村民……”

她看着山下:“这里天气恶劣,根本种植不了正常植物,我们借了死孩子的血肉,将这些肉埋在土里,才能使土地肥沃一点……但长出来的庄稼还是不够大家吃的,而我们能把握的其他食物来源,只剩下神了……”

“只有完全利于自己的村民才能在这样的选择中存活,他们必须毫无愧疚地诱导、逼迫、杀害玩家,同时也要毫不留情地利用孩子……”

老妇似乎在笑:“很久之前的选择决定了我们现在的局面,心狠的村民不可能留我们这些能力不行的老人吃白饭。他们不会杀了我们,因为神不允许,但他们会给我们递来刀子。”

“钱万龙是我养大的,人即使再无情,对着自己养大的孩子还是会留下一点善意,而这点善意,却成了杀了我的匕首。”

“你知道吗?如果我不死,钱万龙会被村里人说闲话的唾沫星子压死,他们会骂他弱懦、无能、胆怯……我受不了啊……”老妇掩面痛哭,“我受不了啊,我宁愿我自己死,我受不了,我自己养大的孩子,他小时候是那么可爱,那么聪明,那么勇敢,却被这些人这样说……”

“我受不了啊……”

李子越垂下眼睫,从侧面隐约能看到他的睫毛在上下快速抖动,似乎在叹息。

农户站在旁边:“村里老人自杀已经成了一道习俗,很多老人都有自觉,时间一到自己会找个地方自杀。少部分不愿意的,也会被村里人施压,而这些施压者不仅有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还有同样面临自杀悲剧的老人。”

情绪过于激动,老妇在发出一声凄惨悲号后,再度昏了过去。

李子越闷着声音不说话,他似乎心情低沉,只是站在原地活动身体,并不离开。

张敛同样沉默着靠在一侧。

农户手里牵着小神明,在对李子越一行人挥手:“谢谢你们。”

他那张沧桑的脸此刻却挂满了笑。

李子越抬起眼眸来,见到二人,他面上的沉重才减了一分。

“没事。”

他缓慢摇头。

见一老一小转身向林深处走去。

高的蜷缩着身,矮的挺直了脊背。

林间雾气逐渐消散,天上的阳终于落到这片阴沉的森林间,树叶不再黑绿,而是染了点阳光的金黄。

他们的身影缓慢消失。

“张敛,”李子越冷不丁地开了口,“跟我去个地方。”

张敛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遭,并未开口疑问,只是跟在李子越身后。

路上,张敛靠了过来,他垂下眼眸,见李子越掩在发丝下的一小截白皙的下颔。

他肤色本来就白,彼时阳光落到他脸侧,竟使那边润白如玉。

张敛发了愣,过了半晌才开口:“你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不是。”

李子越回答很快。

张敛眉眼柔和:“好。”

“你并不笨,但为什么试卷上……”

张敛现在已经有了进步,这类事情只说一半,防止李子越炸毛太厉害。

但这次似乎有点不同。

李子越罕见地没有发火,而是低着头,沉闷地叹了句:“我不懂。”

张敛止了话,只是看他。

顺着山路而下,又拐了几圈,这才让李子越找到另一片田地。

这片区域很小,零星落了几户破败的茅草屋,屋前留了半亩田,黄土向上突起裂开,缝隙里插着几株翠绿的苗,有几个被太阳晒得皮肤发黑发亮的青年弓着背在打理杂草。

隔着房屋,听到屋里传来孩子哭闹的声音,又有几个妇人在好声劝慰。

他们正是先前涌入地下室的奇怪村民。

这里的氛围与老妇那派完全不同。这里有奔跑的小孩、勤劳的妇人,劳作的男人,以及忙于家务的老人。

瘦弱的小黑狗蹭着枯黄的树干,将舌头伸出来散热。

难以想象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还存在着坚持以劳动养活自己的村庄。

坚持劳动没有错,但明显能看出他们身体状态很差,远不如另一批村民。

李子越下意识伸出手来,却发现自己的手指被一层看不见的水雾隔住。

那边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他只能站在这边看着,无法跨过。

他的手指在水雾中划过,见那些人的动作加快,月升日落,昼夜在更替,四季轮回。

见一片金黄的麦浪退去,翠绿的树叶枯黄掉落,高大的树木最终只剩树干。河水干涸,柔软的土地硬地像可以杀人的石块。

村落在不断缩小,人们在向留在村里的老人挥手,随后背着挎包离开。

锄头落地,镰刀割断枯草,他们嚼着乏味的粗粮,头上的草帽随风起伏。

瘦弱的孩子围着他们跑,他们伸手抚摸孩子的头,干瘦的脸上却挂着笑容。

李子越只在这个副本见过捧着碗哭泣的村民,见过提着沾了血的铁桶说狠话的村民,见过冷着脸对玩家嘲讽的村民。

从未见过笑得如此……

他眯了眼,感到眼眸有一丝刺痛。

他见了太多恶,再见到善时竟然也觉得有些不适和局促了。

“有时候我会梦到过去,”李子越低着头,“梦里的我大概只有几岁,正对着我旁边吃面包的小孩流口水。”

他的声音很轻:“那面包是他偷来的。其实当时我也想去偷,我小时候一直捡垃圾堆里的烂菜叶子吃,不知道面包是什么味道,我看它很软,应该很好吃。”

“我那时候很瘦小,随便躲藏,很适合偷窃,但当我抓到面包边的时候,我看到有人在盯着我,我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觉得那面包不软,也不轻巧。”

“它太重了,我根本拿不动。”李子越侧过脸,“我很快跑了出去,狼吞虎咽地把面包塞嘴里,我根本吃不出那是什么味道,我只记得很噎,没有水的面包全堵在我的嗓子眼,疼得我眼泪都掉出来了。”

“随后我把好不容易偷来的面包吐在地上,感到喉咙全是血腥味,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面包是血的味道,一想到就会反胃。”

“我钻进垃圾堆里,又开始嚼烂菜叶,这时候我竟然觉得那些叶子是甜的。”李子越似乎笑了一瞬,“当时我躺在垃圾堆旁边,望着灰蒙蒙的天,觉得一辈子吃这些也是很幸福的事。”

“如果你去问当时的我,是吃菜叶还是面包,我会选择菜叶。”

他将手从水雾中抽出来。

“这个选择其实很傻瓜,我并没有因为我的道德而得到什么奖励,偷了面包的那孩子也没有收到惩罚,他后来过得不错,有次偷窃被一个好心富人看到,富人把他收为养子,而那时候我还在垃圾堆里流浪。”

“那时候我身上有种缺心眼的坚持。如果面包是我自己挣来的,我会觉得很美味,如果是我偷来的,我会觉得它有股让人难以忍受的血腥味。”

李子越的手勾住张敛的衣袖:“从利益角度来讲,陷害玩家,然后从神那里得到美味食物无疑比自己亲手耕种,忙活一阵下来却可能颗粒无收好太多。”

“但是他们为什么偏偏选择了第二条路呢?”李子越轻轻摇头,“张敛,我不懂。”

“我读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只觉得他们很傻。我不懂。”

“人实在太复杂,可以对我们这些玩家残忍的老妇居然对钱万龙爱到舍不得他被人骂,而这份爱却成了钱万龙刺杀她的一把刀。我不懂,张敛。”

“主线任务里面,‘我’曾三次出逃,三次都逃不出去,爹写给‘我’的信里也说了,这片天坏了,无处可逃,所有人都只能被困在一方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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