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昨日 24(1 / 2)

十一岁那年的某个冬日,谢霖第一次见到柳南蕉。

他已经不记得那是第几次转学了。

父亲谢磊是生意人,一天到晚忙得不着家。搬到哪儿都不忘带着谢霖,算是勉强尽到了一点为人父的责任。谢母林燕婉因为身体原因,常年住在临市的疗养院,谢霖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她一次。妻子和生意是谢父生活里最重的两件事,相比之下,他对谢霖分不出太多精力。奶奶告诉过谢霖,他母亲是个丧门星,把父亲的魂儿勾走了,所以父亲才不管他。谢霖那时候性情已经很乖戾,家里的保姆没有一个任期能超过半年。每当父亲皱起眉头看他时,谢霖就有种报复的快意。如果父亲气到抽他巴掌,谢霖就会变得很安静,然后转身毁掉什么东西。反正弄坏了很快也会有新的。

他的吃穿用度永远都是好的,新的。所以当柳南蕉穿着磨破了边的校服,走到他身边,细声细气地要向他收两块钱资料费时,谢霖几乎是有些厌恶的。但这点厌恶很快又被别的情绪浇灭了。因为柳南蕉实在是个漂亮的小人儿。他冲谢霖笑了一下,嘴角有个很浅的梨涡。谢霖像个突然哑火的炮仗,悻悻地丢给了柳南蕉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许多年后他才知道,那种情绪叫忸怩。他不知道自己在很久之后,会反复在梦里回忆起那个微笑,友善的,羞涩的,干净的......而现实里的柳南蕉,再也没对他露出过那样柔软亲近的笑容。

最初谢霖以为柳南蕉是个短发的小姑娘,但很快发现他也是个男孩。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点令他有些失望。

柳南蕉在班里是个有点特别的存在。他很受老师和女孩子们的喜欢,但男生都不太爱搭理他。他们当着他的面叫他柳小妹,背地里窃窃私语,说他没有妈妈。柳南蕉成绩很好,时常被老师叫去帮忙批改试卷。有几次谢霖看见班上那个成绩最差,长得最壮的男生把他堵在走廊角落,用力推他,让他改分。谢霖就在边上看着,想着要是柳南蕉答应了,就让他把自己的分数也改一改。谢父那段时间总是接到班主任告状的电话,谢霖的零花钱被扣了不少。他倒是不在乎老师,但不能立刻拿到自己看上的一套遥控车,这让他十分烦躁。

柳南蕉没答应。他从包围者的缝隙里和谢霖目光相碰,似乎想求助。但谢霖愤愤地走开了。

柳南蕉是老师的小狗腿,是邪恶势力的爪牙。所以班上以差生为首的有话语权的男生再不带他玩儿。他们不带他玩儿,也不让别人和他好,否则就是\"挑事\",是\"找揍\"。柳南蕉就这么被孤立了。

谢霖那时已经是班上的另一个小头头了。他出手阔绰,身边自然老是跟着一帮人。可是这一帮人里没有柳南蕉。谢霖不爽极了。他每天鼻孔朝天地从柳南蕉身边走过,故意碰掉他的东西。柳南蕉每次都一声不吭地默默捡起来。直到有一天,谢霖躲人的时候,踩到了柳南蕉捡东西的手。

柳南蕉疼得叫了一声,突然就哭了。谢霖傻在当场,想也没想就说道:不就踩你一下么,哭什么哭啊。这话被恰巧进门的老师听了个正着。谢霖被拎去办公室罚站,被迫写一千字的检讨书。谢父也被老师找来了。两个大人不知道谈了什么,反正谢霖那个学期的零花钱被全部没收了。没有钱,谢霖身边的小崽子们作鸟兽散。他脾气本来就坏,人家愿意忍他,都是看在钱的份上。班上另外几个小头目也借机嘲笑他。谢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不顺心的滋味。他趁着没人,指着柳南蕉的鼻子,学港片里小青年的语气撂下狠话:你等着,只要我谢霖还有一口气,你就别想好过。

瘦小的柳南蕉攥紧了开边的衣袖,很深地低下了头。他还是什么都没说。谢霖很大声吼他,让他讲话。但柳南蕉像是哑了一样。失去耐心的谢霖只得在墙上狠狠踢了一脚,本意是想吓唬柳南蕉,结果只收获了脚痛。柳南蕉趁机跑掉了。留下谢霖一个人抱着脚在地上跳,气得嗷嗷叫。

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只是谢霖却拿柳南蕉并没有什么太多办法。五年级下学期,他和柳南蕉常常十天八天碰不上一面。班上几乎总有一半以上的学生缺席。择校的风气已经刮起,但凡稍稍被家长寄予期望的孩子,都不会错过那些大大小小的考试。

谢霖也去参加过不少。有那么好几次,他在入场前看到了柳南蕉。但那时候的柳南蕉可不再是独自一人。他身边有一大帮男生。有个特别高壮的,经常揽着他的脖子,亲密至极。谢霖猜他们可能是兄弟,但很快又否定了那个想法,因为柳南蕉实在是和那人没有半点相像。

他心不在焉地在试卷上涂画,对没完没了参加考试这件事感到无比烦闷。更烦闷的是发布成绩的时候。谢父面对儿子个位的分数,脸色黑得像北方的土地。小学毕业典礼谢霖都没去。那段时间家里有三个家教,轮流给他补习语数外。谢霖的坏脾气在那个小升初的暑假又创新高。

他最终没去对口的普通初中,而是去了一个新成立不久的私立。分数虽然难看,但好在他爹足够有钱。大笔的赞助费交上去,一切尘埃落定。

进班级的那一天。他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与人说笑的柳南蕉。那人似有所觉,在窗外沙沙的叶浪声里回过头来,然后瞬间白了脸。

谢霖整个假期里遭遇的不快仿佛突然有了出口,他心中有种恶意的喜悦。想跑?没门。这种过度关注一个人的感觉其实很奇怪,但那点违和很快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压了下去。可惜他的座位离柳南蕉太远,除了找机会说两句唬人的话外,什么都做不了。

新学校管理很严格,气氛与小学完全不同。能来这里读书的孩子,都是成绩与家境缺一不可的。谢霖这种是个例外。柳南蕉则是另一个例外----他是免费的全优生。

孩子的社会是另一种形式的丛林。谢霖的初中生活过得很不愉快。但就像从前一样,他身边很快聚集了一批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叛逆期的少年们几乎是无师自通地成了一群小混混。只是在学校的高压下,没那么明目张胆罢了。

谢霖几乎是魔障一般地盯着柳南蕉。可惜柳南蕉的哑巴功夫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加精深。不论是逗弄还是辱骂,他都只有一种反应。那就是没有反应。这让谢霖感到焦躁。他们之间其实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很多时候,他其实只是想在柳南蕉脸上看到更多的表情。

他也知道了那个总是和柳南蕉一起上下学的男孩的名字,叫赵一铭,在同年级的另一个班读书。某一次他看见柳南蕉和那个男生一起分享一套快餐。就是那时候小孩子中流行吃的,一个汉堡,一包薯条,一对鸡翅,还有一杯可乐。赵一铭把汉堡掰成两半,柳南蕉接过来,像小动物般舔了舔手指上的酱。他笑得那么开心,又仿佛有一点天然的羞涩。谢霖看着他,突然觉得那个赵一铭碍眼极了。

但这件意外的小事让他灵机一动。第二天,快餐店在午间送来了好几大袋子东西,谢霖很大方地挥手,让手下的小弟把它们分给留在教室里同学。柳南蕉也在,他很犹豫地看着那堆东西,然后慢慢摇了摇头。谢霖走上去:怎么,这点儿面子都不给啊。吃点零食而已嘛。你看,大家都有份。

柳南蕉只得拿了一个鸡翅,睫毛垂下去:谢谢。

谢霖整个下午都轻飘飘的。直到放学,有狐朋狗友叫他一块儿去堵人。这种事谢霖和高年级的混混们一起干过几回,无非是教训教训那些他们看着不顺眼的同学,顺便发泄一下自己的不顺心。他对这些事本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纯粹就是跟着看热闹。直到他看到了那一次的目标。

柳南蕉被堵在实验楼的卫生间,看上去像是落入了陷阱的羊羔。谢霖有片刻的呆滞,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和他一起上下学的赵一铭没了踪影。带头的人宣读了柳南蕉的\"罪状\":打小报告,举报他们抽烟。

柳南蕉有点发抖,不停地说我没有,你们搞错了。然而有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已经把袖子挽了起来:就是你,某某看见你进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然后他就来抓人了。

谢霖知道他们的套路。说个由头,揍一顿,然后恐吓。他看着柳南蕉空荡荡的校服,第一次觉得头上有点冒冷汗。小姑娘一样的柳南蕉经不起这个。他深吸一口气:算了,我们班的,可能真搞错了吧,他平时挺没种的。

领头的被他拔了份,望向谢霖的目光就有些不善:你什么意思?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谢霖其实不怎么怕他们,但也不想给自己以后惹太多麻烦。他犹豫了一下:教训而已么,不一定非要揍人吧。你看他这个孬样子,一巴掌下去也够呛。要么......换个法子?

什么法子?

把他衣服脱光。谢霖话一出口,就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但他旧年就埋下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我一直好奇,他真的是男孩么。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兴奋。

柳南蕉很快被剥得精光。几个人强行拉开了他遮挡着□□的手。

谢霖几乎被那片雪白晃花了眼睛。

坦白说,柳南蕉并不好看。他很瘦,肋骨随着呼吸剧烈地起伏。他腿间那个东西和谢霖自己的一样,又不一样。那里一根毛发也没有,几乎和柳南蕉的肤色是相同的。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笑声很快响起。谢霖看着柳南蕉在那一片笑声里徒劳地挣扎着。

一股陌生的感觉窜过他的小腹。

谢霖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离开的。但是当天夜里,他从剧烈的呼吸里猛然睁开眼睛,身下是一片陌生而冰冷的粘腻。

仿佛一下子有了心事。可又说不上那心事是什么。十四岁的谢霖感到有个冷静的灵魂在虚空中审视自己。而真正的自己,在笼子里焦躁地与那个灵魂对视。他反复想起柳南蕉的雪色的,细弱的身体,疑惑为什么人可以瘦成那个样子。最后他想起柳南蕉腿间那个小玩意儿。它看上去柔软至极,像一只很小很小的白文鸟。

一个隐秘的愿望忽然成型。自己救了他,谢霖有点自得地想着。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柳南蕉得回报给自己点什么。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有哪里不太对劲。一种不安的感觉包围了他,仿佛他走在密林中,却预见了前方的深渊。

柳南蕉消失了。他没来上学。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堵人的混混们围在一起,猜他大概是被吓到了。有一两个胆小的往坏处想,但很快又自我否定:他们谁也没打他。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柳南蕉似乎被遗忘了。他窗边的座位空荡荡的,积起了灰尘。有一两次谢霖在赵一铭他们班门口遥遥望着,看见那个男生和同学说笑。说笑之后,表情又落寞下去。所有对学校和老师的怨愤都不翼而飞,他一下子变得安静了。有好多次,他在走廊叫住赵一铭,但又在对方回头找人的时候跑开了。

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或许只是不甘。不甘心的谢霖很快有了别的主意。他溜进了班主任的办公室,找到了班级通讯录。为了这件事,他被班主任罚站了整整一个下午。但他一点都不在乎。柳南蕉的电话号码被他记在了心里。

那个晚上,当他拨下柳南蕉的电话号码时,第一次感到了紧张。谢霖从没紧张过,即使在他爸发现他惹事时。电话接通时,他的声音有点抖,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礼貌,就好像他是个像柳南蕉一样乖巧的小孩子般。

那边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的声音。听到他找柳南蕉,立刻变得心不在焉:他哦,他不在。

他去哪里了?谢霖有点急切地问。

电话里头传来了一个女声,似乎在问是谁。很快那个女声就把电话接起来了。声音倒是柔柔地,但谢霖敏锐地察觉了她的不耐烦。

哎呀那孩子病了。学校有事?老毛病啦......总也不好,愁死人......等他回来我让他给你回电话......

电话挂断了。

谢霖发了一会儿呆。柳南蕉的妈妈,似乎对这个孩子并不在意。他与林燕婉相处时间虽然短暂,但是能感觉到林燕婉对他的在意。谢霖有很多丑丑的毛织品,毛衣毛裤毛线帽子。虽然他因为嫌弃它们一直没穿戴过,但还是别别扭扭地把它们好好收着。甚至在有一次,他发现它们被虫蛀了以后,气急败坏地要求父亲扣掉保姆全部的薪水。谢父当然没同意,谢霖为此当着保姆的面掀了一桌子菜,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

谢霖没等到那个电话。他之后又拨过去好多次,那边的口气越来越不耐烦。谢霖这辈子没被人用那种态度对待过,当即摔了手机,再也没打过那个号码。

柳南蕉在一个月后的某一天,静悄悄回来了。那时候已经开始期末复习,考试要全年级排大榜,功课重得要命。谢霖远远看见柳南蕉和临近的同学讲话,他比离开前似乎又瘦了。

谢霖踌躇起来。他也想和柳南蕉说话,问问他为什么不回自己的电话,还想问问,为什么柳南蕉的哥哥那么讨厌。但是柳南蕉的目光一次也没有望向谢霖的座位。

这让谢霖感到失望。

很快就是暑假。柳南蕉消失了。谢霖按照通讯录上的家庭住址去找过柳南蕉的家。那个小区进出要查身份,保安说什么也不肯放谢霖进去,一定要问他要电话。不知道为什么,谢霖不想让柳南蕉知道自己来找他。双方僵持许久,谢霖最后被司机劝了回去。

他去疗养院和林燕婉呆了几天,又受不了母亲的絮叨和眼泪,最后随父亲的朋友去了海岛。那边有水产养殖场。谢霖每天泡在海里,饭量涨了两倍。开学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疯狂窜高了一大截,皮肤变得黝黑光亮,头发也剃成了短寸。父亲的朋友与父亲终归不同,他那炮仗一样的脾气终于有了收敛,待人接物也稳重了些。看上去似乎猛然有了几分大人的模样。

他给全班分烤鱼片和鱿鱼条。东西递到柳南蕉跟前时,他看见那人睫毛颤了颤:我不吃。

谢霖的脾气差点又回来。但这一次,他克制住了自己:大家都拿了,给个面子吧。

他这辈子头一回如此低三下气,实在是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但是海边的经验告诉他,要钓鱼,得先有鱼饵。要捉螃蟹,要先放篓子。

于是他更耐心了一点:我还有虾干,你吃么?

柳南蕉只得拿了一小片鱼片。谢霖终于放过了他。

但这种程度的接触远远不能让谢霖满意。他总觉得柳南蕉理所当然地应该亲近自己,就像其他人乐意围在自己身边一样。可惜这世上总有那么多事不尽如人意。望风而逃,是每一次谢霖靠近柳南蕉时唯一能收获的结局。

他想了很多办法。甚至有段时间,他开始前所未有地用功,为了找机会去问柳南蕉一些看上去不那么白痴的问题。这个法子似乎有点奏效。柳南蕉面对他的靠近还是会绷紧身体,但是没有逃跑----同学都在周围,许多双眼睛看着。

谢霖好像摸索到了一点门路。他开始以感谢为由堂而皇之地送柳南蕉东西,大多是很贵的文具,也有玩具。柳南蕉一开始不要,耐不住他的磨蹭后,只得把那些没开封漂亮的盒子收进书桌里。只有一件东西他用了,是支翡翠色的百利金,上面有漂亮的大理石纹。那是谢霖一个多月的零花钱。

谢霖从来不提价钱,想必柳南蕉也不知道。他大概只是单纯地觉得那支笔好看又好用。在试卷上写字时,再也不会断墨,不会勾破纸张。有很长一段时间,谢霖在柳南蕉给他讲题时,眼睛一直盯着那笔金色的尖,看着深蓝的墨线优美地延伸开去;还有柳南蕉很细很白的手指,它握着那支成人用的笔尚有些违和,但并不吃力。柳南蕉的声音在他耳边沙沙地响,像叶子与叶子摩擦的声音。谢霖一个字也没听清,他对着那握笔的手发呆,想着春天老家,南果梨树上开的花。

谢霖其实不笨。相反的,他完全称得上聪明。稍微肯用点心,成绩立刻直线上升。谢父很高兴,老师也很高兴。谢霖长这么大,头一次拿到了奖励。一个仿皮面的厚笔记本,首页写着对他期中考试成绩进步的表扬,还有一些寄语。谢霖不喜欢那个本子,觉得它寒酸。他自用和送人的那些都比这个好得多。

但终究也有一点小小的骄傲。这好像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靠钱以外的东西获得别人的认可。虽然他觉得自己还看不上这点认可。

他兴冲冲地去找柳南蕉。却看见那人独自趴在桌面上,认认真真地在一张漂亮的小信笺上写着什么。他那么专注,以至于都没有察觉谢霖的靠近。好奇心发作,谢霖无声无息地靠近柳南蕉的背后,从头顶看向那张纸。

片刻之后,谢霖感到自己的头皮炸开了。那是一封情书。谢霖自己也收到过类似的,看完特别不屑地丢掉,还要顺便嘲笑一下那个给他写信的女孩。

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是我走在荒野时,天上亮着的那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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