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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尹陈情时和昨夜在贺煊面前不一样,在贺煊面前他始终不紧不慢,叙述起来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事,而到了皇帝面前,虽未声泪俱下,但他面上那隐忍不发的神情真是比起大哭大叫来还要令人心疼,每每到了关键处,他便稍稍停下,仿佛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无法再说下去,引得皇帝连连问他“后来呢”。

皇帝像是听说书一般越听越觉出趣味,身子向前倾着,待莫尹恳请圣上重查山城贪墨案半身伏地时,皇帝将手中的水晶珠子摸了摸,“刑部那帮狗东西,倒是会糊弄朕。”

“贺煊,”皇帝看向一旁静立的人,“你去,让那些人试试你在边境整治人的手段,看能不能从他们嘴里掏出句真话来!”

“啪”的一声,水晶珠子砸在案上,分散滚落。

方才还兴致勃勃听故事的人瞬间便喜怒无常地翻了脸。

内侍们登时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

贺煊立即拱手道:“陛下息怒。”

“起来吧,”皇帝又换了语气,“莫卿。”

莫尹高声道:“谢陛下。”

他站起身,踉跄了一下,贺煊脚步往莫尹处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皇帝挥了挥手,内侍眼疾手快地上去搀扶了莫尹,莫尹站直了,轻咳了一声,“流放时受了些轻伤,微臣失仪了。”

“你受苦了,”皇帝遥遥地虚虚一抬手,像是假借地扶了莫尹一下,“来人,传朕旨意,命大理寺卿即刻入宫,山城贪墨谋逆之案,此番新账旧账朕要一起算了!”

贺煊与莫尹一齐退出御书房,方至门外,贺煊便看向莫尹,莫尹神色如常,略一拱手,“多谢将军相助,”他抬眼,“今日之恩,子规会一辈子记在心上。”

这一句,便将御书房内所有的奇异不适全都抵消了。

贺煊道:“你既是无辜受冤,我又如何能袖手旁观?这是我分内之事,算不得什么恩情。”

莫尹笑了笑,比之在御书房内的笑容要淡得多,可在贺煊看来,这个笑容要真心许多,也让他觉得舒服许多。

两人并肩缓行,贺煊道:“看样子,兴许要留在京中过年了。”

“年节的京师很热闹,到时将军可以四处看看。”

“我对看热闹没什么兴趣,还是陪着兵士们在城外过年。”

“那么我也如此,留在城外和你们一同过年。”

贺煊偏过脸,莫尹亦偏过了脸,莫尹先笑了,贺煊那绷紧的脸便也放松了,成了个相视一笑的光景。

“将军手上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一点小伤。”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出了幽深的宫道。

此次严党大批下狱,朝中本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理寺卿素来与严党一派不合,便是皇帝不特意交待,他也必定往死里下狠手。

大理寺卿上手立即提审了蔡世新,蔡世新连刑都不用上,一五一十地便将他如何与这些朝中大臣信件往来之事交待得十分具体详细,甚至连这些朝臣的相貌都能说出一二,山城离京师千里之外,若说无勾连,那这反贼如何对京师重臣如此熟悉?

严齐被审时喊冤不止,直言是前户部侍郎莫尹构陷于他。

大理寺卿冷笑一声,“严相,你不提也就罢了,你既提起,我倒要问问五年前的山城贪墨案你可有话要说啊?”

“石且行,你少说废话,叫那蔡世新上堂,我与他当面对质!”

石且行目光阴狠,“我尊你一声严相,你还真当自己仍是丞相了,来人,大刑伺候——”

待得上刑之后,石且行走下堂,靠在口鼻流血的严齐耳边,低低道:“严相可还记得参政池兰清池大人?”

严齐勉力抬眼,眼前血污模糊一片,但见石且行面目狰狞地看他,“恩师待我恩重如山,十年了,我等了十年,严齐,你的时候到了!”

严齐心中一片冰冷彻骨的凉意。

党争之下,无论对错,只看立场,所受倾轧者众,昨日是他人,今日终于轮到了自己。

终究是谁也逃不脱。

整个冬日,大理寺内日夜不停,从大案中再牵扯出一桩桩旁的案件,为官者,敢言自己清白无瑕的,整个朝廷都没几个人,要真查起来,谁身上都不干净,皇帝素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水至清则无鱼,但也未曾想会查出来如此多的腌臜事,一时又是雷霆震怒,抄家、流放已是恩典,御笔一挥,杀头的也大有人在。

莫尹在驿馆内与贺煊饮酒下棋,像是外头的风风雨雨与他混不相干似的,整日里都在驿馆内躲清闲,也不往京城内去。

每日都是李远打听了消息,向两人汇报外头的进展。

李远知道此莫尹就是彼莫尹时也是大大吃了一惊,随即便对莫尹愈加佩服了。

“将军、军师。”

今日李远又来报,却是支支吾吾地不说。

贺煊手中拢了棋子,“怎么了?有话就说。”

莫尹专注地看着棋盘,仿佛是不在听。

李远迟疑了片刻,道:“严齐在狱中自尽了。”

贺煊神情一顿,道:“自尽了?”

“是,用腰带把自己吊死了。”

莫尹仍是无动于衷的,手上一颗一颗地将几颗棋子在左右手之间来回倒腾。

“知道了,下去吧。”

贺煊微皱着眉一挥手,却见李远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将眼珠往莫尹的方向使了下劲,贺煊心领神会,等李远下去后不久,便假托解手出去,李远在走廊尽头等他。

“严齐死前在狱中墙壁留下了血书。”

李远又是停顿了。

贺煊双手负在身后,眉头紧皱道:“说下去。”

“只四个字,”李远喉结上下滚动,声音都变得干涩了,“莫贼害我。”

贺煊眉头一跳,静默片刻后,冷道:“都死到临头了,还不悔改。”

李远低着头不说话。

“你下去吧,此事不要告诉军师。”

“是。”

贺煊慢慢踱步回去,大理寺的审理自是极为迅速的,堪称快刀斩乱麻,皇帝特许他可自由出入大理寺与刑部,贺煊也去大理寺旁听过,正轮到蔡世新与刘丛对峙,刘丛乃是莫尹的继任者,在堂上高声呼喊,“此信绝非我所写,定是有人模仿陷害,我根本从未与此人往来过——”

那一瞬,贺煊脑海中骤然跳出那一幅假画像,上头的字他只匆匆浏览,因为太高兴了,庆幸于莫尹并非钦犯。

“将信件拿来我瞧瞧。”

大理寺卿很是给他面子,立即叫人将证物呈上。

贺煊拿在手中仔细看了一会儿,抬眸又看向堂下惶惶的刘丛,他一言未发地将证物又抬手还了回去。

从大理寺出来后,贺煊脑海中有诸多念头闪现。

他一面想着一些他不敢想的事,一面又在心中对自己说:“贺藏锋,你不是发过誓永不再疑他?”

可是莫尹从头至尾,到底又骗了他多少呢?

两桩大案又牵扯出无数小案,大有没完没了之势。

皇帝召了大理寺卿入宫,轻飘飘道:“石且行,你再这么杀下去,朝中谁来替朕做事?”

石且行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知道皇帝已对此事不耐烦了,连忙赶在过年之前终于把案子了结了。

这是朝中的一次大清洗,快要赶上先帝快薨逝前一年对朝臣的清理。

此次大案之中死的未必不冤,活的也未必清白,只终于尘埃落定,活下来的人只觉松了口大气,不由对上又战兢许多,生怕哪天会如严齐一般,位列相位又如何?皇帝一句话,要你死,你便活不得了。

案件了结,当年山城贪墨,大理寺卿也查了个水落石出,他虽有公报私仇之心,不过与莫尹素无仇怨,加上此事也可打击严党,自是做得极为用心,彻底地还了莫尹一个公道,为莫尹翻了案。

此消息传来时,贺煊正与莫尹在驿馆内包饺子,贺煊面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笑容,他看向莫尹,莫尹面上也是淡淡的,很平静道:“如此,甚好。”

李远也高兴极了,“事情总算解决了,那以后军师在军中该有正式的官职了吧?”

贺煊也在想这件事,他对莫尹道:“这几年,你立下累累战功,可以一气为你请功了。”

“我早说了,保家卫国,尺寸之功,请功就不必了,”莫尹垂眸道,“只需问心无愧便好。”

贺煊笑容微淡,面上仍是高兴的,终于可以回边境了,此行,从山城到京师,从莫尹表明身份到掀起京中一场腥风血雨,对他来说,好似比同蛮子恶斗还要疲乏,他简直迫不及待地就想要开拔离开。

正在几人说话间,门外又有人来报。

“军师,宫中来旨,召您进宫。”

周勇捧了盆水让莫尹净手,贺煊在一旁道:“可否要我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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