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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打他的人是他去世的祖父,他儿时记忆的开端, 便是被关在那栋豪华大宅幽暗阴森的阁楼里, 经受着背上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皮开肉绽的鞭打。

他已经不记得这一切第一次发生时的自己到底有多大,回忆里只剩下那直到现在还依旧鲜明的、无论怎么哭喊求饶都不会停止的疼痛和绝望, 空气中混着灰尘的霉湿气的血腥味, 马鞭抽打在身上清脆的声响, 还有最后被打到意识模糊后, 那些围上来为他上药包扎面无表情仆人的脸。

那年夏天结束后,他带着后背未愈的伤口和一位家庭教师一起回到了乡下。

那之后,他一度很长时间恐惧夜晚的存在。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白天对他慈爱有加,带他骑马玩耍,教他认字读书,会因为他一声“祖父”而眉开眼笑的男人,在夜晚降临之后,会变成另一个凶残可怕的陌生人。

他曾过问一直抚养他的嬷嬷,对方沉默了很久,然后告诉他,这是他祖父对他的“爱”,因为人们只有面对自己珍视在乎的人,才会存在着如此激烈而毫不保留的情感。

这是年幼的他第一次听到“爱”这个字眼。

……这就是“爱”吗?

爱原来是这样,令人困惑又痛苦的东西吗?

之后的每一个夏天,他都会被接到位于伦敦市内的祖父家。

开始他总是对夏天的到来又爱又怕——他期待离开平淡如水的乡下,白天和自己亲人度过如梦似幻的欢愉时光,可同时,他又极度害怕夜晚那令人生不如死的毒打。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习惯了这一切。

一切的一切,一直维持到他十四岁那一年。

那年夏天,鬓角开始发白的老人拄着手杖一如既往站在维多利亚大宅的门前等待着他的到来,但在看到他从马车上跳下露出的脸之后,便如被电击般迅速地转过身去,再也不肯看他一眼。

他的祖父就那样背着他站了好一会儿,最后什么都没有说,挥了挥手让管家派人直接将他带回了乡下。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

自此之后的几年时间里,他再也没有去过伦敦,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也没有通过一封信。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只剩下每年受雇于他祖父聘请,从各地而来为他上课的不同家庭教师们。

他甚至没有机会参加祖父的葬礼。

当他接到从伦敦拍来的电报得知对方的死讯时,这位老人已经入土,只给他留下了「克索尔」这个显赫的爵位,和他这一辈子都无法花完的遗产。

背上年少时留下的陈旧鞭伤在他对着画像许下的愿望成真之后就已消失不见,从亨利勋爵的嘴里,他还知道了已故双亲的那段离奇又现代的浪漫史——他那漂亮得让整个伦敦为之倾倒的母亲和当年身无分文的父亲私奔,婚后没多久,他的祖父因为不满这桩婚事买通了一位亡命之徒,在一场决斗中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死了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在哀痛中生下他不久之后,也随之郁郁而终。

当听到这段陈年往事时,他的心中并没有太多的起伏。他只是忽然又想起了他的祖父,想起了对待他时那如昼夜一样两极分明的慈爱和冷酷。

那些年他的祖父在看着他的时候,看到的,究竟是他心爱的女儿的孩子,还是夺走女儿男人的儿子呢?

他觉得自己终于隐隐有些明白了嬷嬷口中很多年前曾经对他提过的“爱”。

因为如果没有过爱,那么恨便无从谈起。

那曾经落在他身上留下疤痕的鞭笞,是一下又一下,被仇恨舔舐过的扭曲的爱意。

就好像……

好像她的那一个耳光。

道林的胸膛因为回忆起伏了一下。

他弯下身子,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开了苏冉额前的碎发,如海水一样的目光流连在她沉静的睡脸之上。

被扇耳光本应是一件备感屈辱的事情,可是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被另一个人用力殴打到底是怎样的感觉,他的祖父可从来没有因为他的年龄而怜惜过他。

所以当她的那一巴掌落下来之后,他几乎马上就意识到,她其实根本没有用尽全力。

那一个耳光与其说是对他的惩罚,不如说更像是对在场其他两个男人的表态;又或者说,是对他的一种保护——让那个戴着面具拿着剑像疯子一样想要置他于死地的男人停手。

道林黑色修长的睫毛轻轻抖了抖,他继续俯身,轻柔地吻上了苏冉的额头,微微合上眼帘。

他在心中默默地念着她的名字,嘴唇在她的眉心久久地停留着。

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地渴望过什么。

有一瞬间,他几乎控制不住身体中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欲望——尤其是在知道她被另一个男人撷取之后①……

他渴望拥有她,全部,只属于他。

她就像是上帝创造他时从他身上抽掉的那一根肋骨,只有在她身边,他才不会有那种彷徨无助的迷惘,他才能感到自我的完整。

他想要把她放在金色的基架之上,让整个世界都拜倒在她的脚下。

而可以触碰她的,却只能有他一个人。

道林用尽了全部力气才让自己的唇片轻轻离开苏冉的额头,就像他极力克制着另一个在他的脑海里已经盘旋了许久的念头——

他想要杀掉床上那个男人。

道林重新站直身体,像一道影子一样无声快步地走到了埃里克的床头站定。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床上戴着面具昏睡的男人,桌角留着的那一根蜡烛摇曳着,照亮了他眼底冰冷蓝色的幽光,那张平日里如同天使一样纯洁无辜的脸庞,在这一刻如同堕天的路西法一样黑暗而邪魅。

他偏了偏头,目光从对方脸上的面具,滑到了床边多余的枕头,嘴角忽然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带着几丝天真的愉悦。

他并不确定自己的杀意到底来源于对方那令人难以容忍的对苏冉的觊觎,还是来源于自己的嫉妒,又或是他仅仅想要体验一下亲手杀掉另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没有犹豫的,道林伸手拿起了那套着丝绸枕巾被打得蓬松的羽绒枕。

现在,只要他想,就可以用手中的枕头轻松地让对方在昏迷之中,毫无痛苦又毫无挣扎地离开人世。

不过……

道林的眼前突然浮现出那个混乱的夜晚中,莫里亚蒂和这个名叫埃里克男人缠斗在一起打得难舍难分的局面,而那时的他正将她抱进怀里,忘情地亲吻着。

……或许直接杀死这个男人会让局面变得更加简单,但对于他来说,目前留下这个男人,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做法。

道林眯了眯眼,在做出最后的决定之前,率先抬手摘下了埃里克脸上的面具。

在看到面具后那半张扭曲走形如同恶鬼的脸时,他微微瞪大了眼,那种极端丑陋带来的冲击和冒犯之感让他差一点将手中的面具扔到地上。

但在电光火石之间,歌剧《欢聚》中男主角的形象突然冲进了他的脑海,他联想起了那位众说纷纭身份不明的创作人,还有这个男人在歌剧院中来去自如的样子……一个大胆的猜想迅速的在他的脑中形成。

“原来如此。”道林轻叹一声,停顿了一下,还是将手中的面具给男人戴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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