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国庆回家(1 / 1)

李向西的孩子王生涯,就这样不咸不淡地开始了,进行着,时间很快就到了国庆节,随后还有中秋节,跟星期天拼凑在一起,向西可以回一次家了。与开学时来神仙墕时相比,回家时容易多了,都是下山路,路况还好,向西都没怎么用脚蹬,御风而行,一会儿就到了马家湾。他看了一下时间,还没用一个半小时。一到了马家湾街道,向西就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文明世界。公路一下子变得平平坦坦,骑着自行车不需要下来推行。公路两旁的钻天杨,挺拔耸立,树叶已经开始往下飘落了,路边已经堆积着不少黄叶,骑着自行车走在打小就非常熟悉的马路上,倍感亲切。公路下边的田野里随处可见整畦整畦的疏菜,这一个多月来,向西光吃葱叶和韭菜叶,都快反胃了。他一边骑着车子,一边情不自禁地打量着菜地里的那些累累垂垂的西红柿、黄瓜、茄子和圆椒等等,心里暗想,如果能把这些新鲜疏菜运到东山上去,那该多好啊。向西没有在马家湾逗留,本来他还想去外婆家转一下,但走到韩家坪村的路岔口时,忽然不想再拐到外婆家去了,他觉得没有什么脸面见人,在神仙墕的干山上教书,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他一口气骑回到家里,发现四十华里的路程,自己只用了一个半小时左右。

回到家里后,父亲和哥哥向阳到山西去买羊了,没有回来。姐姐向玲到黄原去学裁缝了,向西觉得一个裁缝不会有什么出息,但也没有说话,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不要想着去改变谁,不要想着给谁出主意。让他高兴的是,好几位师范同学来信了,他们都是根据毕业纪念册上写的永久通信地址来信的。向西的同桌杨华丽分配到原西县杨家堡乡中心小学,担任三年级的班主任和语文课老师。原东的柳霞没有回自己的家乡,而是留在了黄原县,被分配到了黄原县北效的一所乡下小学,教四年级的语文课和全校的音乐课,学校就在公路边,离黄原只有七十华里,条件尚可。向西的棋友,原西的龚鹏程来信说,他找了关系,分配到了原西县的一所乡下中学,教初一数学课。看到同学们的来信,向西非常高兴,觉得同学们还没把自己遗忘,这就是说自己在学校时混得还不是一无是处,在别人心中还有一点地位。同时,向西又有点羡慕甚至嫉妒他们,他们的单位都在马路边上,都有电灯,都身处文明世界,他们的工作条件都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向西也收到了宋晓梅的来信,在暑假时,向西跟晓梅还通了几次信,她的态度还算积极,向西把信寄出去后,没几天就能收到回信,她似乎还鼓励向西给她写信。因为已经通过几次信了,她的这次来信,写的自然亲切,有对向西的关切,也有鞭策向西努力奋斗的味道。晓梅也分配到乡下了,在她家乡的原北县宋家堡乡中心小学,学校就在她自己的村子里,她就在自己家里吃饭,她还说,因为她就是那里毕业的,领导和老教师对她非常好,很照顾她。向西把晓梅的信反复读了好几遍,里面有一句话,让他回味再三:“人活着还不如小鸟,小鸟还能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人却只能局限在一个小地方!”整个晚上,向西都在思谋着该如何给同学们回信,如何给晓梅回信,向她描述自己在东山学校的生活。

第二天,李向西去田家湾中心小学转,他就是在那里读的小学。学校规模很大,是由田家湾附近的五六个大村子合办的,向西在那里上学时,学校就有三十多位老师,现在人应该更多了。田家湾不像东山学校那么随意自由,还没放假。向西知道霍彩莉今年分配到那里了,彩莉在黄原师范学校时跟他是同班同学,两人都是原南的,是老乡,平时挺谈得来的。彩莉性格活泼爽朗,和男同学在一块时大大方方,并不扭捏。记得当时体育课还有篮球科目,需要考试。一些女生在体育课上为了练球,也和男生一块打篮球,当然都是打半场,有时是三对三,有时是二对二。彩莉当时还和他一块搭档打过球,她小巧灵活,跟向西配合挺默契的。毕业后,彩莉和向西也在一块抓阄,她运气好,抓到田家湾乡了,又找了关系,被分配到中心小学了。分配工作时忙忙乱乱,心里都有事情,两人没有打招呼。现在尘埃落定,没有啥事情,可以好好聊聊了,聊聊工作,聊聊别后情景,聊聊他所知道的其他同学的境况,毕竟是三年同学啊,霍彩莉又在自己的家乡、自己的母校工作,不去显得生分。

向西见到霍彩莉,眼睛不由一亮,以前他没在意,现在发现彩莉还颇为动人。她个子不高,但皮肤白晰,脸蛋柔和,跟五官组合起来,颇有可观之处。彩莉住在一孔宽敞的窑洞,窑洞墙壁粉刷得白白净净,地面是砖铺的,平平整整,不像向西的办公室是土脚地,坑坑洼洼,有一点水,就会往鞋上粘泥。最显眼的是,其办公桌上面的窑壁上挂一架长长的日光灯管。彩莉见到向西有些意外,热情地招呼他,客气地让座、倒水,并说:“你胖了!”不过,向西隐隐约约觉得,彩莉似乎并不乐意他的造访,她都没有坐下来和自己聊一会儿,像在黄原师范时那样,坦诚地像老同学那样说说话。她在不断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去看学生了,一会儿去教室了,一会儿去找领导了,一会儿送学生回家了,跟他说的话都是出于礼貌来敷衍他。向西感觉到她的言行举止里有一种并不明显的矜持和疏远,她似乎没有把向西当成一位老同学,而是当成自己的一位追求者了。八九十年代,教师地位低下,前途渺茫,女教师一般瞧不起同行,大都会跨行业找对象。田家湾小学人多嘴杂,霍彩莉可能担心李向西在她办公室里露面,会招来别人的闲言碎语,会影响自己在学校的淑女形象,也会影响她自己找对象。向西本身就是一个又自卑又自尊、又敏感又多疑的人,在彩莉办公室枯坐了两个多小时,觉得味同嚼蜡,一点情趣都没有,便告辞了出来,骑着车子回家。他后来再未去过田家湾小学,再未见过霍彩莉,只是听说她很快就结婚了,嫁给了一位转业军人,随后借夫家之力调到原南第一小学了。

从田家湾小学出来,向西心情甚是懊恼,很后悔自己自作多情去看霍彩莉,纯粹是自讨无趣。他去田家湾小学转,本来是出于同学们之间的真诚情谊,并无非分之想,而霍彩莉的矜持,也是可以理解的,向西毕竟是一个青年男子,万一他受到鼓励,来得勤快了,会造成别人的误解。在师范学校里男女同学之间有点往来,是很正常的,而在现实生活中,男女之间没事都会被人说出事非来,谁相信孤男寡女之间还会有所谓的纯粹的同学情谊呢?这样一想,向西就能释然了。离开了纯真的校园,就再别谈什么真性情和真感情了,“天若有情天亦老,世间原只无情好”。人都是现实的社会的动物,霍彩莉在工作单位当然要精心打造好自己的形象和人设了。

在骑车经过田家湾街道上时,看见了那棵大枣树下有人在下棋,便停下来看。旁边还有卖油旋、猪头肉和黑粉的,向西正饿了,不知怎么回事,他这段时间食欲旺盛,一会儿就饿了,吃得很多,却不长肉。以前袋里无钱,只有眼馋的份,哪里敢过嘴瘾,现在自己挣工资了,就吃一点吧,不吃白不吃。他要了一个烤得软软的千层油旋,一碗黑粉,黑粉实际上是绿粉,是用绿豆做的,颜色像翡翠一样漂亮,煞是诱人,他还让那位师傅在上面盖了二两猪头肉,这样味道更好,就把刚才在田家湾小学招惹来的闷气冲淡一些吧。黑粉猪头肉就着千层油旋,确实是绝配,味道极佳,可惜以前都没怎么吃过,向西风卷残云,把能吃的都吃掉了,甚至连最后一点调汁都咽进肚里,添了下舌头,抹了一下嘴巴,心情大好,便又看人家下棋。那些下棋的村民,他打小就认识,便没客气,瞅了一个空档,坐下来开始自己下。他好长时间没下了,棋瘾都犯了,心里痒得很。坐下来后,因为一直都在赢棋,又吃饱了,向西便心安理得地占着座位不起来,一直下到天快黑了,人家要回去吃饭了才罢。在回家的路上,向西一边蹬着车子,一边在想,如果人生只是下棋就好了,快快乐乐,不用揣摸人情世故,不用理睬社会关系,不用有这么多无穷无尽的烦恼!

回到家里后,母亲和弟弟向红等不上他,已经吃过饭了,把饭扣在锅里了,向西喝了点稀稀的米汤,便又开始看同学们的来信,这时他的心情就有所变化,开始复杂起来。霍彩莉对他的态度让他开始困惑,什么是感情,感情在现实生活中有什么用呢?什么是同学情,什么是真感情,这些能有什么用呢。感情是不是也跟他平日的幻想一样,在现实生活中一点用处都没有。感情能改变现实吗,自己对同学们的思念,对宋晓梅的迷恋,能帮助自己改变现在的困难处境吗?他甚至开始怀疑宋晓梅对自己的态度,他觉得晓梅之所以乐意与自己通信,是因为两人距离遥远,形不成交集,他不会对晓梅的日常生活产生任何影响,她便可以玩玩文字游戏,在感情上找点寄托。而如果晓梅现在也像霍彩莉一样,就在田家湾小学工作,或许对他的态度也可能和晓梅一样,并无二致。向西不禁把晓梅给他的三四封信都拿出来再细细读一遍,那信里只是写两人分别后的一些情况,如她跟其他同学在原北县城小聚,一块和和美美做饭吃,分配工作,工作后的情况,同学们的情况等等,信里丝毫没有涉及情感问题,他们俩一直只是维持一种纯粹的同学关系。李向西这时意识到,自己跟晓梅的通信,似乎还是跟黄原师范时一样,只不过是在经营一种不可能实现的幻象而已,自己依然在逃避现实,而不是面对现实,正视现实,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可能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第二天,向西到县城去了一趟,从神仙墕回来时,他领了两个月的工资,还有伙食补助、书报费等,给母亲上交了二百元钱,还剩几十元钱,他想去买几本书。这段时间他把《战争与和平》又浏览了一遍,觉得收获很多,因此还想读一些外国名著。他在一家新开的叫面包书屋的书店,买了四卷本的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和上下两册的卢梭的《忏悔录》。在新华书店,买了袁枚的《子不语》和两卷本的《宋稗类钞》。买了这些书后,口袋里的钱所剩无几,心里有点后悔,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这样不计成本地买书,不是在改善自己的生活处境,而是使自己的处境更糟糕。毕竟,他看到很多熟识的人都不看书,更不会花钱买书,他们都在精打细算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呢。东山小学的郝长书老师就直言不讳地说:“你现在都功成名就了,看那些书有甚用呢,眼格瞅瞅的,把眼睛都瞅坏了,看成书呆子了!”从理智上讲,郝老师说的是对的,自己即使不看书,也可以四平八稳地混一辈子,毕竟自己捧着的是一个铁饭碗呀!再说了,看书也难以改变自己的处境,一名偏僻农村的小学老师,能怎么改变自己的处境呢,即使知识渊博,也没人在乎,看多了书又管什么用呢?

买好书后,向西又转了百货公司、综合门市和好几个杂货店,想去买个洋灯罩。他在东山学校的灯罩一直没有配上,可能是这种洋灯已经停产了,配套的灯罩也很难买到。他先是在神仙墕街道上买,后来还托人在黄河畔上尚未通电的枣林湾、河底以及南原县的石家畔等几个偏僻乡镇的集市上买,都没有买到。很难想象,一个小小的灯罩都会给向西带来这么大的困扰。没有办法,这一个多月,向西只能先看一会儿书,等煤烟呛得难以忍受时,再把灯吹熄,把窗子打开,散一会儿烟味,人躲到校园里,看看浩瀚广阔的星空,看看皎洁晶莹的月亮,看看灰濛濛的群山,休息一会儿眼睛。蹦蹦跳跳,微微出汗,锻炼一下身体,等满窑烟雾散尽了,再回去点灯看书。灯光和油烟之间的矛盾,成了他现在面临的重要问题了。他每天早上起来,鼻孔里都是黑黑的,脸色也是黑青黑青的,窑洞墙壁上的烟熏痕迹也越来越黑,一直通向窑顶。他在原南县城的大街小巷转了好久,最后还是没有买到,人家甚至都听不明白他要什么。

后来,李向西转到了体育场,他想去打一会儿篮球。他的打球兴趣是在黄原师范学校时培养起来的。刚上师范时,向西并不会打篮球,为了强身健体,也开始练习着玩。他喜欢在中午时分,一个人去玩,他睡不着觉,躺在床上更为煎熬难受,还会影响同学们午休,所以就常常一个人拿着篮球,在大太阳底下,乱扔一气。他希望白天加大运动量,晚上可以睡得好一些。渐渐地,熟能生巧,有了一点技术,开始学着跟同学们打半场,也学会了配合、传球和送球,体会到了集体运动的快乐,愈发对篮球着迷起来。晚饭后,他也会和其他同学一起去打篮球。那时的操场还没有硬化,都是土操场,坑坑洼洼,篮板也是木制的,有的篮筐常常耷拉下来,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同学们的打球热情。他们常常打半场,一般是三对三或四对四。向西那时已经开始蹿个子了,由刚入学的小个子,一下子蹿到一米七五左右。他的中远距离投篮手感挺好,不论是正面三分、侧面打板还是没有参照物的零角度,只要没人干扰,一出手就可干净利落地进球。由于身高和臂长优势,他在篮下的功夫也还拿得出手,可以通过各种勾手、背投或者补篮等多种手段得分,在抓篮板方面也毫不含糊,与同学对抗并不吃亏。临近毕业时,随着身体日趋强壮,向西的篮球技术已经相当不错了。其时,向西对篮球的迷恋可谓癫狂,他每天都会在篮球场泡一两个小时。打篮球带来的身体快感似乎冲淡了他的单相思导致的无尽苦闷,也在一定程度上缓减了失眠症。

向西那个时候还喜欢看篮球赛,学校只要有比赛,不管是哪个年级的,他都会站在篮球场边上看得不亦乐乎。整个黄原师范的三个年级十八个班的篮球好手,他基本都能叫起他们的名字来,甚至熟悉他们的打法和强项。那时,黄原每年国庆节前后都组织各个单位之间的篮球赛,黄原师范因为有体育专业的老师,阵容强大,每年都是冠军争夺者。向西的体育老师高大勇长得人高马大,一米八六左右的样子,貌似有点臃肿,但在球场上却灵活敏捷,做出很多高难度的优雅动作,当时的比赛场面直到现在都让向西记忆犹新。他对高老师印象最深的是在临近毕业时的一次球赛,那次赛事层次高,好像是整个黄原地区的职工篮球赛,是教育系统和党政系统的冠亚军争夺赛。比赛是在晚上,是在黄原唯一的灯光球场进行的,黄原师范的两位体育教师都是主力队员,高老师主打中锋。球场飘荡的音乐是韦唯和刘欢演唱的《亚洲雄风》,歌声激荡澎湃,球场气氛热烈,比赛激烈火爆。高老师那次把中锋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有好几次是在罚球线附近拿上后卫喂的球,背挤着对手运球,顶开空间,然后猛然转身,后仰跳投,球空心入网。还有一个回合,是黄原师范另一位姓胡的体育老师,在左侧运球被拦之后,他把球传给顶着对手背对着篮板的高老师,然后无球跑动摆脱对手,而高老师又乘势把球传给他,他滑到篮板右侧,背对篮筐,勾手上篮,篮球擦板应声入网。二人在狭小空间的精巧配合,赢得了全场观众雷鸣般的掌声。那是向西第一次感受到中锋的组织进攻的作用,那个画面也一直让他回味无穷。

临近毕业时,要填写各种表格,向西在特长一栏里特意写了篮球和象棋。他当时已经把打篮球设想为自己教书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了,但向西从未想到,自己会被分配到一个荒凉贫瘠的高山上的学校里,没有篮球架,没有球可打。体育场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人在篮架下扔篮球。李向西走过去,放下包,简单地活动了一下,也一块扔了起来。好长时间不打球了,向西手感不好,投了好几个球都进不了。他觉得自己的视力好像出了问题,以前看得很清楚的篮框,现在好像有些模糊。以前他的视力一直很好,记得中考体检时,他的双眼都是1.5,爱开玩笑的他问:“为什么没有1.6呢?”那位护士反应机敏,打趣地说:“1.6就可以看见鬼了!”看来这段时间在昏黄摇曳的煤油灯下看书,对他的视力还是挺有影响的,他现在确实需要一个灯罩啊!

李向西和那位打球的乱扔了一会儿之后,又陆陆续续地等来了几个打球的,便分成两组打起半场来。因为自己手感不好,向西便利用自己的身高臂长优势,专打篮下,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身板还比较硬朗,在篮下防守和抓篮板球都不吃亏,他还利用自己以前练就的勾手、背投和补篮进了很多球,他这组也因为自己的出色发挥一直在赢球,向西总算是过了一把球瘾,一直到打不动以后,向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球场。和他一块走出体育场的那位球友,还问他:“哥们,你是哪里的?打得不错啊!”向西不愿意说自己是神仙墕的,只能含糊其辞道:“工行的!”因为出了一身臭汗,向西便找了一家公共浴池去洗澡,洗完之后,已经四点多了。他本来还想去工会的院子里,看一下有没有人在下棋,可惜太晚了,只得收拾着回家。

回到家里后,父亲和哥哥向阳从山西回来了,他们的贩羊生意就是跑到外地买一群羊回来,杀掉,再把羊肉、羊皮和羊杂碎等等拿到原南县城去卖,低买高卖赚一点差价。向阳在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做生意,十多年过去了,却从未赚到过什么钱,每次都是做着做着,本钱都光光了。今年他要贩羊,贩羊倒是一桩好生意,村里一些羊贩子,一个秋冬可赚到上万元,父亲也心动了,向阳年龄大了,需要成家,需要钱。不过,父亲又不放心向阳,就跟着他一块做,希望通过自己亲自把控,把生意做好。他们俩刚从山西吆了一群羊,过了黄河,走回来,步走了一天一夜,累得疲惫不堪,但还在收拾着杀羊呢。必须尽快把羊卖掉,把羊放在家里,费时费工也费料。院子里灯火通明,乱哄哄得一团,向西没办法继续躲在窑洞里,只得去给他们帮忙,内心深处却对这些生活琐事厌倦之极,他更想把今天买的书看一看,或者到院下面的乡村小路上走一走,马上就十五了,月亮上来了,很大很圆,夜色挺迷人的。

向阳把羊拉过来,侧按在那块大石板上,一手摁着羊头,一手执刀割羊的脖子,在旁帮忙的向西,把羊的前后腿摁住,不让其动弹。弟弟向红拿着脸盆,蹲在旁边等着接羊血。父亲在旁边打杂,嘴里不住地唠叨:“只有买的低,卖的高,才能赚钱,要慢慢讲价,不能逞二百五,人家一捧,马上就恨不得把钱给人家,做生意就像跟人家吵架似的,一下子就捧架起来了,一点脑子都不用,每次好像都跟人家较劲似的,就怕人家说你没钱呢!我这么大年龄了,跟你跑来跑去,从山西步走回来,都快累死了,不就是为了给你挣点钱嘛,你倒好,从来不爱惜钱,大手大脚,做了这么多天,就没赚到什么钱,你就好像是爱的做生意似的,我好像是爱的受罪似的!”向阳一言不发,他没有本钱,是父亲求爷爷告奶奶借了四千多元钱来当本钱的,便不敢回嘴。向西本以为他们这段时间还赚钱了,现在才知道他们只是在瞎忙乎。他清醒地知道,哥哥的二杆子性格,根本不适合做生意,他们根本不可能赚到什么钱。向西初二时,家里在山上的梯田里种了两三分西瓜,刚开始熟的少,哥哥在外面揽工没回来,父亲又忙,就由向西提着一个筐子到田家湾街道上去卖。一个筐子里可以放五六颗西瓜,那西瓜因为是山地瓜,光照好,又没有浇水,虽然结得只有三四斤大,但口感很好,纯甜纯甜的,挺好卖的,向西只是一个孩子,每次都可以拿着三四元钱回来。后来西瓜完全熟了,这时在外面揽工的向阳回来了,他一直是做生意的,又是大人了,自然是由他去卖。他挑了满满一担西瓜出去,很快就卖光了,但只拿回来两块六毛钱。向西知道那一担西瓜最起码有十七八颗,至少可以卖十元钱回来,他没有搞清楚,哥哥究竟是怎么卖的,是不是白送人的?面对家里这些烦心事,向西又一次感到很无力,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会实打实地影响自己的生活。他把自己挣的两个月工资,基本上都给家里了,可是这些并不能改变什么,就好像在擀面时撒的面粉一样,全都进到面汤里了,什么也看不着。

大家一直忙到很晚才休息,哥哥跟向西睡在同一个炕上,很快就睡着了,发出很响的呼噜声。向西这几天运动量很大,身体酸困,隐隐作疼,但还是不能顺利入眠。快八月十五了,外面月光很好,把窑洞里映射得一片光亮,他睡不着觉,便小心翼翼地穿上衣服,步到院子里看那月亮。一轮将圆未圆的金黄色的明月高悬在一碧如洗的中天里,把整个村庄都照得如白昼一般。向西坐在自家街畔上那块布满树影的长石条上,看那澄澈的天空,看那皎洁的月亮,看那对面的灰濛濛的山坡,心里却难以沉静下来。他没有办法改变家里的经济窘状,他只能改变自己的处境,但怎么改变呢,他还是连一点办法都没有,当务之急是要换到一个有电的学校去,但这个都没有办法。他还有前途吗,郝长书的现在似乎就是自己的未来。如果是这样,凭什么让同学们对自己客气呢?自己现在喜欢做的事情,在别人看来都是一些不务正业的事情,篮球、象棋、小说和唱歌,这些都不能产生任何效益,也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实惠。这样一想,向西忽然觉得就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人物,和哥哥向阳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哥哥也是出于兴趣和爱好,才来做生意的,能不能赚到钱,好像成为其次了。霍彩莉不屑于理睬自己,跟自己瞧不上哥哥,其实都是一样的。自己这种人只是一个玩家,并不务实,不适合于脚踏实地地过日子。对了,提到霍彩莉,自己应该给同学们回信了,可给同学们怎么回信呢,向他们诉说自己的孤独和寂寞、艰难和困苦吗,让他们再来同情和关心自己吗,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自己的真实处境会有所改变吗?

后来,李向西没有给任何人回信,在看了很多遍信之后,他把这些信都一点一点地撕碎,放到灶火里烧了,任其化为灰烬和青烟散去。以后,向西再未收到同学们的来信,包括宋晓梅的来信。李向西后来才意识到,跟同学们尤其是跟晓梅断绝联系,是他这一辈子犯的最愚蠢的错误之一,这样他就丧失了与晓梅再发生某种美好故事的可能性,而这可能成为支撑他继续前行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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