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孤山旷野(1 / 1)

天还没完全亮,李向西就睡不着觉了。星期天本来可以多睡一会儿,但在热炕头上躺着,从心理到生理都亢奋急躁,并不舒服,只得爬起来。他需要活动一下,释放一下能量,他现在不敢到山路上去跑,山墕口秋风太烈,吹得肚子疼。他只能在校园里跑一会儿,校园又太小,转一会儿圈就会头晕,只得简单地跑一下,微微出汗就罢。

跑完步,李向西开始生火,这段时间,天气渐渐冷起来了,东山学校没有火炉,不过把灶火生着,还可以逼一下窑洞里的寒气,用热水也方便一些。在这段时间,向西练就了一手高超的生火和烧火的绝活,他可以用乱哄哄的沙蓬枝在两三分钟内就把炭块燃着,并把所需要的水烧好。以前在黄原师范时宿舍和教室也要用火炉取暖,生火时是用专门引火的枯树枝,那时向西的生火技术粗糙,常常要鼓捣折腾二三十分钟,往往是硬柴都烧完了,炭块还没完全点着,只不过冒点青烟而已。向西刚来东山时,学校只有以前剩下的一地碎柴,刚开始还能捡到一些较硬的树枝、小木块或玉米芯等等,后来就捡不出来了。那段时间郝长书孙女经常发烧,他也借机不来学校,向西很少碰到他,只好给冯建利老师说:“生火柴不行!”建利道:“学校一般在秋收之后,组织学生到山里洼里捡一些生火柴,李老师你就先凑乎一下。我看那还有柴呢,其实那些软柴也可以生火的,谷糠都能把炭燃着呢!”向西只能硬着头皮撑着,继续用这种软绵绵的没有什么火头的碎柴来引火,刚开始比较困难,没想到经过一段时间摸索,李向西发现只要把那些软软的柴禾碎末压得严严实实,确实能把炭块燃着。在这段时间,他也学会了收拾风箱和灶火,学会了和泥,把炉灶糊得不漏风窜风,可以把柴禾煤块的火焰聚拢,这样在做饭时,呼呼地拉着风厢,看着火苗烧得很旺,外焰直逼锅底,烧开一锅热水也就是两三分钟的事,心里便很得意。

洗漱过之后,向西便开始读书了,他觉得只有在读书时才是最快乐的。在工作上,向西现在很茫然,他时不时地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前几天,神仙墕逢集,好几位老师都去赶集了,只剩下他和艾泽生老师在学校看着学生。他去幼儿班教室转,幼儿园的班主任是郝长书老师,他家里事情多,经常不来学校,班里基本上是放羊状态。二十多名小孩在教室里乱做一团,教室因为是土脚地,小孩们蹦来蹦去,窑洞里尘土飞扬,小孩们见向西闯进来,都不再哭闹喊叫,而是爬在高高低低的破破烂烂的桌子上,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用畏惧、惊讶和好奇的眼神看着向西。窑洞里光线黯淡,空气昏浊,呛得让人难以忍受。向西不禁记起了在黄原师范时,在附属幼儿园的院子里,老师们的孩子在准备排演元旦晚会节目的情景。那些孩子穿着合身亮眼的衣服,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又唱又跳,天真活泼,稚气可爱,其时真的觉得那句老话说得很贴切:“老师是辛勤的园丁,学生是美丽的花朵”。而此时此地,面对那满窑的孩子们,向西感到非常沮丧,他能做点什么呢?他不是幼儿班的班主任,也不是他们的带课老师。学校也没有任何玩具,只有一对海棉几乎掉光的乒乓球拍。他跟郝长书老师和冯建利老师在一块时,给他们建议,学校应该买一副乒乓球拍。冯建利笑着没有言语,郝长书半真半假地笑着说:“要不要给你娶个媳妇!”他们可能以为,买乒乓球拍是在给向西买,而不是给学生买玩具。因此,向西不管说什么和做什么都是不合适的,他不能越俎代庖。在师范时那些心理学和教育学老师经常大讲特讲,教师应该培养学生们的想象力、好奇心、协调能力和审美能力,而在这里,谈论那些只会惹人发笑。

教育是一个系统工程,一环出了问题,再补救时要花更大力气,向西从自己所教的五年级五位学生的身上也确认了这一点。他现在上的五年级语文课教得很吃力,每节语文课他都在认真备课,课备得粗糙,就很难上好课,也会影响自己的心情。他一直认为自己可以做一名优秀老师,他觉得自己比别的老师知识渊博,理念先进,方法独特,应该上得更为精彩生动。但事实上,要把每节课上好,似乎是不可能的。前段时间,他在上《伟大的友谊》时,连自己都感到无趣乏味。如课文第一段:“马克思和恩格斯是好朋友。他们共同研究学问,共同领导国际工人运动,共同办报、编杂志,共同起草文件。著名的《共产党宣言》就是他们共同起草的。”“国际工人运动”“学问”和《共产党宣言》之如其类的术语,不管他如何解释,学生还是听得一脸茫然。“马克思和恩格斯是好朋友”这样的判断,因为找不到趣味盎然的故事和事例来支撑,无论如何启发引导,似乎都是在生硬灌输一种观念性的东西,而不能做到春风化雨,让学生自然而然地信服。学生又太少,引导和启发得略微不到位,课堂气氛就很沉闷。课后,向西懊恼沮丧,闷闷不乐良久,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和挫败感。

相形之下,他更喜欢上二年级的数学课,这个备课也比较容易,上课的时候只是按复习、讲新课、做习题和作业这样的程序进行就可以了。新课的时间控制在十五分钟左右,把过渡转折这个环节做好,学生就会听得轻松一些。新课讲完就是做练习,每次让四名学生爬黑板,两轮之后,就让学生做作业,争取在下课时就把作业写好。课后作业就只剩练习册上的一些习题了。这个班有十四名学生,他力争让每个学生都有机会在黑板上露面,不论是课堂上还是作业本上,有点进步就以各种方式表扬,这样每名学生都积极参与,课堂气氛非常活跃,每次上课都可以说是一种享受。这个班原来的基础很差,经过向西的两个月的努力后,学生的进步都很大,做题的正确率高,作业本也越来越清洁美观了。他刚带这个班时,学生的作业大都是乱涂一气,他做的只是鼓励,不断地鼓励和表扬,也没有多长时间,大部分学生都可以把卷面写得干干净净。向西甚至觉得,这个班上还有三名学生,包括冯建利的女儿冯小燕,都是可塑之才,还有希望考出去呢。

而在读书方面,李向西就没有那种纠结,中秋节回家时,他买了一堆书,都快看完了,收获颇丰,他觉得那个“开卷有益”的成语就好像是专给他发明的。向西先是一口气读了卢梭上下册的《忏悔录》,感觉很受冲击。卢梭自学成才的人生经历,还是非常励志的,他觉得卢梭有这么多毛病,也可以成就辉煌人生,自己通过努力,应该也可以有一个远大前程。李向西以前读过很多乱七八糟的小说和名人传记,一直有一种英雄主义情结,希望自己有一种强大的自制力,能够战胜各种欲望和人性弱点的诱惑。但是,他发现大名鼎鼎、成就斐然的卢梭竟然是一个无赖式的人物,他有让向西感到恶心不适的暴露癖,也有小偷小摸的恶习,还曾经撒谎诬陷过女仆,一直没有抵制过自己的欲望和情欲,也沉湎于没完没了的自慰。在爱情上,卢梭也没有向西所看重的那种忠贞不二的品德,他不断与各种女人纠缠不清,他对他称之为“妈妈”的华伦夫人的那种迷恋和变态式的爱情,也让向西觉得匪夷所思。但另一方面,向西又觉得卢梭的并不完美的行为举止可能更符合真实的人性,毕竟人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肉体存在。向西也不禁反思自己对感官欲望和肉体享受的抵制和压抑的态度,觉得自己没有顺从本能和天性,恪守一种清教徒式的禁欲准则,把享乐延迟和推后,是对自己的生活情趣和做人快乐的一种剥夺,可能是荒唐可笑和毫无意义的。

中秋节过后,李向西又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回家太辛苦,不论是坐班车还是骑自行车都很费时间,很折腾人。况且,回到家里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他也不想面对家中的经济窘状。上次回家还可以收到同学们的来信,现在他再没有那种奢望了。回到家里,自己啥都不是,但在学校里自己还算是一个人物,还有自己的地位,最起码有不少学生对他还挺崇拜的,他也挺享受这份发自内心的承认和尊重的。呆在学校里,生活很有规律,他可以看书、练字、写日记和锻炼身体。在黄原师范时,向西就喜欢独来独往,现在他更不愿意见人了,而东山学校正成就了他的心情,保证让他充分享受这份清静和孤独。学校有许多假期,除过星期天外,还有一个长达十天的忙假,村里或邻村若有庙会或唱戏,也会放两三天假,东山学校是六个村子联办的,这种假期更多。如果天空中滴一两点雨,飘一两朵雪花,学生就会不约而同地不来学校,毕竟都是小孩子,在雨雪中走四五里蜿蜒崎岖的山路,风险很大。这样,向西就有很多的时间,一个人呆在校园里,面对那孤山旷野。

这段时间,向西开始读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了,与《忏悔录》相比,向西更喜欢前者,这部四卷本的巨著是他所读过的最伟大的小说之一,只能用精美绝伦这四个字形容。他很喜欢主人公格里高利的情人阿克西妮娅,她是他所读过的小说中的最有魅力的一个女性形象,她娇艳妩媚,热情奔放,风情万种。作者的生花妙笔的描绘,向西都快背会了:“那张脸微微偏着,得意洋洋,笑盈盈的。你看,她慢慢转过头来,用火辣辣的黑眼睛又顽皮又多情地从下面盯着你,两片娇艳而妖媚的红嘴唇悄悄地说着无比亲切和热情的话儿,然后又慢慢将目光移开,转过脸去,那黑黑的脖子上晃悠着两个老大的毛茸茸的发卷儿……”在小说中,阿克西妮亚与格里高力的不计一切后果、生死相依的的恋情,让向西很难忘怀。在现实生活中,很难遇到这样的爱情,物质利益的算计一直都很重要,他在处理对宋晓梅的感情上,何尝不是想来想去,权衡利弊,他并没有跟着感觉走,不顾一切,把所有手段施展出来去追求宋晓梅。向西也非常迷恋《静静的顿河》中所呈现出来的那种对顿河草原、土地和河流的深厚感情。他现在对大自然的壮美雄浑和博大深沉,非常敏感。一直爱幻想的向西,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沟壑纵横和交通不便的黄土高原生活一辈子,他一直在梦想憧憬走出那片黄土地,进入大都市的文明世界。而《静静的顿河》使他意识到,自己也对这片苍莽雄浑的黄土地怀有深情,只不过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发展是硬道理的时代,他没办法与人分享这份感情,人家可能会嘲笑他是个非常可笑的傻瓜。

读书读到九点多,要做饭了,向西这段时间胃口一直很好,常常不到吃饭时间,就饿得心里发慌。因为不会蒸馒头,他这段时间基本上每顿饭都是吃面条,冯建利曾笑道:“东山以前也来过一个年轻教师,也不会做饭,每顿饭都是吃疙瘩,上午是捞疙瘩,下午是和疙瘩,第二天还是疙瘩,大家就叫他‘疙瘩’老师,向西也可以叫‘面条老师’了!”客观言之,到东山学校教书以来,李向西的最大进步就是学会做面条了。他现在学会和面与擀面了。他可以把面和得不软不硬,也学会了在和面之前用凉水浸一下手,这样不用筷子搅和,都可以把面和得利利索索,面盆和手上都干干净净,不沾一点面穗。他也可以随心所欲,想吃扯面片就做扯面片,想吃长面条,就做可以用刀切的细长的面条。

向西先撕了几片白菜叶子,用大和面盆泡上,国庆回家时,他从家里拿来一个小巧的和面盆,把学校原有的和面盆腾出来泡菜和洗菜,这样不会窝工。白菜是赵丽娥老师前两天给他拿来的。他国庆回家里,给每位民办老师都拿了一包雪花(月饼),雪花是用炉子烤出来的,又酥而又软,比神仙墕本地用铁锅烙的硬邦邦、干巴巴的要好吃很多。民办老师很高兴,也时不时地给他拿一点东西。向西最看重的就是蔬菜,不过他们拿得最多的就是大葱和韭菜,这次赵丽娥给的是一棵大白菜,对于向西来说,那可是很贵重的礼物。他要匀着吃,一次只吃两三片叶子。向西先用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袖珍型的和面盆把面和好,把手和盆子都沾得干净利索,再收拾配菜。配菜主要就是土豆和粉条,这次运气好,可以放点白菜了。为了省事,他做菜时都是一顿做两顿的,下午就吃上午的剩菜。把土豆和白菜炒好后,倒好水,把干粉条煮进去,再去擀面,等菜熟了,面也擀好和切好了。把菜舀出来后,再倒水烧开,他现在烧水的技术应该算是专业水平了,烧开煮面的水,最多两三分钟。也真是奇怪,虽然没肉,但可能是炒菜时油倒得多,菜的味道也还不错,向西还是跟往常一样,吃了两碗满满的面条,还喝了一碗面汤。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他现在从开始做饭到洗好,需要一个半小时。不过,向西知道自己的这个速度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郝长书老师说,他连吃带洗只需要一个小时。

洗过锅碗之后,李向西拿出了麻纸和笔墨,静下心来,写了一个多小时毛笔字。他现在挺喜欢写字的,觉得自己的字似乎写得越来越好了。写完字后,已经快十二点钟了,他要休息一会儿了。上一个星期天,是五年级的男生艾泽明,他是艾家山的,来学校玩,陪向西打了一个下午乒乓球。今天没人来,他只能一个人来面对这孤山旷野了。他在大门上站了十多分钟,看了一会儿风景,还不想回去读书。索性出了校门,绕到学校背后的山间小路上去,那里的视野更开阔一些。极目远眺,远处群山环绕,层层叠叠,绵延不断,山与天相接处是一抹地平线,上面飘浮着一层薄薄的云雾,与蓝得晶莹剔透的天空连接起来,那风景似乎和水天相接的大海差不多,群山就像波浪一样翻涌。向西干脆在山坡上坐下来,把双腿伸了出去,让灿烂的阳光普照在自己的身上。在湛蓝而高远的天空上,也有几缕云彩,悠闲而自在。山坡上随处可见绿油油的麦苗,一些梯田上的荞麦还盛开着白花。虽然已经是深秋了,小路边的杂草丛里还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它们所散发出清香与泥土味混合起来,颇为沁人心脾。向西坐在山坡上,看着那看不够的别样景致,忽然莫名其妙地涌起一种强烈的孤独感。他很想找个人聊一下天,向他诉说一下自己这几个月的光景,他是如何面对那夜晚、月光、寂寞和恐惧的,他是如何学会做面条、修灶火、如何补充维生素的,他还想与人分享一下阅读卢梭、肖洛霍夫的感受,他还想让别人听一下他唱的俄罗斯民歌《草原》。他又想起了黄原师范的同学们,他也渴望知道他们毕业以后的情况。山野之间一个人都看不到,天地之间一片寂静,过上好一会儿时间,雾蒙蒙的山谷之间才会掠起一群鸽子或者山鸡,空际中才会响起鸽哨音或山鸡的鸣叫声,宣告这世界还在周转流动。他受够了一个人呆着,一个人呆着的日子真是难过啊。他一直喜欢的孤独,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难熬人了。

李向西回到了校园,他不想再看书,也不想吹口琴,也不想唱歌,他什么都不想做。不过,他还是强迫自己拿出来篮球,开始在校园乱扔起来。篮球是向西在师范毕业前夕,在操场上略施小计捡到的,他提前给自己的未来教书生涯做了规划,这点小聪明他还是有的,那时一颗新篮球需要四五十元钱,不是他个人能负担得起的。国庆节回家时,他把篮球带到东山学校来了。向西开始练习运球和突破,练习起跳投篮的动作,在黄原师范时他习惯于原地单手投篮,现在他想改成起跳后双手投篮,他觉得那个动作更为健美。他把窑腿上的平面当作篮板,把窑檐下的红色大字当作篮框,来练习投篮的命准率,玩得不亦乐乎。可惜,篮球不是一个人的自娱自乐的游戏,而是一种群体性运动,需要同伴的相互配合,需要观众的参与,需要那种有喝彩、有掌声、有认同的在场感,在场可以使身体快感和精神快乐以几何级数倍增。不过,向西有一个折衷办法,他开始想象上了大学打球的情景:就像以前看过比赛的篮球好手那样,他带球突入中场,急停后仰跳投,旋转的篮球应声入网,满场观众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但是,不管自己如何想象,美好浪漫的幻觉还是不能替代乏味枯燥的现实,向西一个人乱扔了一会儿,还是觉得索然无味,聊无生趣。他应该怎么办呢,他要去一个地方转转,如果是星期五的话,他可以回家,可现在是星期天啊。

李向西忽然想去下棋,他知道神仙墕街道上经常有人下棋,于是便什么也不想,推了自行车,出了校园,往神仙墕方向行进。一个小时后,向西走到了神仙墕街道的墕口处,再往前走,就是街道了。他忽然又不想去了,他不想碰到田卫国,也不想碰到任何熟人。田卫国没怎么上过学,两人虽然是亲戚,却很难深入交流。卫国的口头禅是“没情况”,向西现在也是没啥情况,见了卫国,也不能说自己是太孤独与寂寞了,需要散一下心。再说神仙墕街道上的那些下棋的,棋下的也不好,又挺野蛮的,他和他们也不熟,不一定能下得上棋。这样一想,李向西就开始犹豫,站了片刻,还是掉转头,再往回骑。等他回到学校以后,懊恼地发现已经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他要做饭了,今天这个白天的时间,就这样白白地浪费掉了。向西开始恨自己的软弱,既没有烈火般的激情,也没有钢铁般的意志,以后还想扬名立万,出人头地,这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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