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夜读《红楼》(1 / 1)

又放学了,又剩下向西一个人在学校了。时间是四点钟,比前一段时间晚半个小时。现在是隆冬时节,东山学校没有火炉取暖,学生早上已经不来学校了,而是改到吃过上午饭后,十点半到校,一气连着上到下午四点再放学。到校时间是由民办老师们根据往年惯例调整的,这段时间郝长书老师没来学校。他的大儿子是计划生育的结扎对象,郝老师找过神仙墕乡政府的领导,可惜没人买他这个老教师的账,最后他儿子还是被结扎了。郝老师又气又急又没面子,便告病呆到家里,不来学校了。他还让他的小儿子来学校把一块看上去挺大气光滑的擀面案板,背了回去。冯建利知道后,对郝老师很不满,跟老师们议论道:“儿子结扎了,要卧床休息,他又没有结扎,怎么也要卧床休息,又贪小便宜,那块案板是学校请的修理桌椅板凳的木工师傅做的,怎么就成了他自己的了?他以前在马家湾中学当过管理员,因为贪得太多了,后来在马家湾中学呆不住了,被调回了神仙墕。他就是那样的人,人又精明,性格又强,一点亏也不吃,在他们村里也没什么人气。前几年他爸没了,已经埋进去了,因为占了人家地,最后被硬逼着挖了出来,很丢人很没脸面的一件事!”

李向西吃过晚饭后,窑洞里已经没有太多的光亮了,外面风刮得很大,没法出去,要点灯了。值得一提的是,向西总算解决了煤油烟呛人的问题,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最开心的一件事情。这要归功于艾华君,艾华君是向西黄原师范学校的同班同学。华君是南原县人,毕业之后被分配到南原县的一个比较偏僻落后的乡镇石家畔,这个乡正好与神仙墕乡相邻。华君教书的地方是安家沟小学,离神仙墕大约有十华里,离东山学校大概二十华里。他们俩去神仙墕赶集时正好碰上了,两个本来不可能碰面的人忽然在这干山上相遇了,自然喜出望外,高兴万分。艾华君原来在学校时就和向西关系一直很好,两人曾在一块吃过饭。黄原师范的食堂在旧校区,吃饭时要走二十几分钟的路,去了之后还要排长长的队,所以有些同学联合起来,有的跑快一些去排队,有的负责洗碗,或者有事时,可以让同学代买饭,买几个肉包子上来。当时还有外面的学生混到黄原师范来吃饭,经常有外来的学生跟黄原师范的学生打架的,人多了别人不敢欺负。

一个星期后,李向西便到艾华君教书的地方安家沟去玩。安家沟小学是两个村子合办的,村里的人家住得七纵八横,有的住在山坡上,有的住在山湾里,也有的住在山梁上,还有的住在沟里的,住得低的吃水方便一些,住得高一点的视线好一些,但吃水就比较麻烦,条件稍好一点的,可以用牲口来驮水,而家里养不起大牲口的,就只能用人力去挑,或者吃旱井里的雨水了。小学坐落在村子中间的一道山湾里,有七八孔窑洞,规模与东山小学大抵相当,只不过教师办公室要比东山的小一些,窑洞要旧一些,看上去很小气。村子虽然离乡政府所在地神仙墕和石家畔都不远,只有十华里左右,但还是与东山一样,没有通电。艾华君年龄要比向西大两三岁,善于与人交往,和村子里的形形色色的人都来往密切。得知艾老师那里有客人来,很多人在晚上都来学校凑热闹,给艾老师一个面子,当然也可以喝酒吃肉。因为要爬坡跳沟,路不好走,他们手里都提着可遮风蔽雨的马灯。马灯在以前比较普遍,很多人的家里直到现在都还保留着。马灯是走夜路时用的,像洋灯一样,它的灯焰也可以调节控制,但它有铁丝护起来的灯罩,不易破碎,那对于向西来说可是无比珍贵的宝贝啊,他一下子豁然开朗,猛然意识到,他可以用马灯来照明!回到学校之后,李向西马上向黄翠莲老师借了一盏马灯。在夜深人静的窑洞里,在明亮柔和的灯光下,不用呼吸令人生厌的煤烟,不用担心浸骨西风的侵袭,就可以静静地读书,那真是一种巨大无比的幸福。

由秋入冬之后,天气渐渐清冽起来,校园里难以久居。好在李向西现在有了一盏马灯,不用再受煤油烟的侵袭,他可以一直呆在窑洞里。不过,由于没有火炉取暖,刚吃过饭,刚喝过开水,还热乎一下,可以坐在办公桌前学习一会儿英语,写一阵日记,但时间一长,手脚就一片冰凉,颇有西风萧瑟浸骨寒之感,向西索性跳上热炕头,钻进热乎乎的被窝里,把马灯放在锅台上,爬在枕头上看书。前段时间,他在学校的一个破柜子里翻出了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四卷本的《红楼梦》。他以前也曾翻阅过《红楼梦》,因为心浮气躁,并未完完整整地读完。如今,在白天,要备课和批改作业;在晚上,趴在办公桌上时,要学习英语和写日记;而在夜深人静之时,无处可去,无事可做,钻在被窝里,最合适的就是静静地品读《红楼梦》了。以前他对《红楼梦》只是略知一二,现在则是直接面对它,可以心平气和地一句一句地咀嚼,一段一段地体验。这段时间他读了不少古诗词,对《红楼梦》中随处可见的珠圆玉润的古诗词、精彩华美的语句非常敏感,恨不得把它们都背诵下来,他喜欢把一些诗词佳句抄在小纸条上,粘在办公桌的上面,每天都试着背诵一些。

《红楼梦》本来只是向西把玩欣赏的对象,跟他自己并无任何现实的功利关系,可是偏偏有些段落却能逗引打动他的情绪。有一次,李向西读到了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后半节:宝玉死皮赖脸要跟林黛玉睡在一个枕头上,黛玉似嗔还喜,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后来,俩人面对面躺在一起拉话,黛玉用手扶着宝玉的脸,揩他腮上的胭脂,宝玉拉着黛玉的袖子,要闻她那令人醉魂酥骨的幽香,黛玉聪慧机智地打趣宝钗的冷香丸,宝玉伸手在黛玉肋下挠痒痒。一对情窦初开的小儿女,耳鬓厮磨,场面温柔旖旎,甜情蜜意,意趣横生。宝黛间的感情,已由青梅竹马的兄妹间的天真无邪的亲情,转变为两情相悦、相互吸引和生死不渝的爱情。这些文字虽然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色情成分,却写尽了宝黛二人在生理和心理上的相互吸引,灵魂和精神的相互共振,在一块相处的心有灵犀的愉悦感和快乐感。这些文字让李向西不禁黯然神伤,他又开始回想起自己和宋晓梅在一块的场面,他们也曾在一块学习过,一块洗过衣服,一块呆在夜深人静的空旷无人的操场上,一块看过电影,但一直都是清清白白的纯粹的同学间的关系,两人在一块只是聊天说话,从未有什么越界的言语和行为。他不知道宋晓梅的心里状态是什么样子的,但他觉得自己当时确实是非常快乐愉悦的,有一种心醉神迷的感觉。

记得在毕业前夕,大家都在实习,同学们都在忙于毕业分别等事,有以生日名义请客吃饭的,有请看电影的,有制作毕业纪念礼物的,教室里反而很少有人去。那段时间向西一直呆在教室里,午休时也不例外,他在宿舍睡不着,就钻在教室里看小说,或者学习英语。向西习惯坐在教室的倒数第二排,如果困了,就把棉座垫放在桌子上,下面放两本书,平躺在桌子上睡,看上去很惬意,但在印象中他就没睡过几次,在师范时他似乎经常处于亢奋激昂的精神状态,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不过,当时同学们都知道教室是由向西一个人独占的。一天晚饭后,向西又去了教室,他离开自己的宿舍去教室时,经过隔壁的女生宿舍,当时男生和女生就住在同一栋二层砖瓦驳壳楼上,居然也没有多少故事发生,放到现在似乎不可思议。在经过宋晓梅宿舍时,他用余光飘见晓梅看着自己,那种若有所思的关注眼神让向西怦然心动。到了教室后,向西强迫自己静下来学习英语,但内心的骚动又很难平息,他渴望晓梅能来教室,刚才晓梅的眼神又让他直觉地感到她会过来,但他又不敢有那样的奢望。他情不自禁地不住地趴到窗子上看,看她有没有从操场上过来,但每一次都大失所望。在最后不抱任何幻想之际,却听到了窗外的脚步声,觉得是晓梅的,但又不敢确定,又听到了推门声,抬头一看,果然是她。她瞥了向西一眼,那眼神古怪复杂,有点责备,有点怜惜,还有点矜持,接着袅袅婷婷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向西现在还记得那是第三排的靠窗座位,默不作声地开始看书。偌大的教室空空荡荡只有两人,气氛有点尴尬,向西有点犹豫,不知是否合适,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到了晓梅的身旁,她没说什么,很配合地让他坐下。二人没有做什么,只是说话,单纯地说话,但时间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地熄灯铃就响起了。向西记得,晓梅来教室时大概是六点多,毛乌素大沙漠的夏天是很长的,当时天还很亮,而熄灯铃响起时应该已经是十点半的光景了,在这么长时间内,两人只是在说话,有时候向西说,有时她说,她的声音是那种比较低沉的嗓音,但对于向西来说颇为悦耳动听。两人谈得非常投入,最后连教室的灯也没开。不过,也真是奇怪,两个充满活力的少男少女,在偌大的黑暗空间里,从来没有过什么身体接触和肌肤相亲的行为,事实上也没有说些什么出格的话。但向西当时觉得自己是世界最快乐最幸福的人了,那种浑身心的愉悦和惬意,确实很难向别人诉说。当时说了什么,向西没有印象了,他翻阅当时自己的日记,是这样记录的。

1990年4月7日

静谧的夜,我坐在她身旁,看着她那虽然在黑暗中却仍然闪烁着光芒的动人眼睛,听着她的悦耳声音,也听着不知道哪里来的音乐,真的是心旷神怡。我们没有开灯,月光,皎洁的月光洒到辽阔无垠的沙漠上,洒到隔壁黄原技校的校园里,给一切涂上美丽的光辉,和灯光一起构成了一幅难以形容的图画。时间过得真快,在不知不觉中,熄灯铃就如同叫鸣鸡一样地无情叫起来,让情侣分开。我不想给她带来一些不好的印象,增加一些额外的负担,如同学们的闲言碎语,女孩子自己的防范意识,就主动说我们回去吧。操场上静悄悄的,除了脚步声再听不到什么了。月明星稀,我只能想起用这个词语来形容当时的情景,以后看这段文字时我只能想象了,因为我的笨拙的笔是描绘不出来当时的景象的。到了宿舍区,灯火通明,喧声如涛,一股黯然的情绪涌上心头,此时尤其觉得刚刚度过的时光是最甜蜜美妙的。

《红楼梦》里的这段文字之所以让向西回味再三,主要是因为下面还有一段内容:宝玉担心黛玉贪眠存食,或夜间走困,为了哄她,故说些鬼话,顺口胡诌了一个小耗子变香芋的故事。而那个故事,向西第一次知道,是听宋晓梅讲的。黄原师范为了训练学生在公开场合讲话的胆量和口才,每天晚自习都会有十五分钟左右的时间,让同学们轮流走上讲台自由演讲。上台的同学一般会讲一些故事和笑话,有的也会朗读古诗词或者名篇名作。宋晓梅上台时,讲了两个故事,第一个向西忘记具体内容了。而第二个故事,讲的就是《红楼梦》里小耗子变香芋的那一段。向西当时没在意,但现在读到这段故事时,又一次意识到宋晓梅并非俗人,其品味超出常人,她竟然在两三年前就留意到这个意趣横生的典故,而那时的自己其实只是一个傻乎乎的不解风情的中学生。他又不禁懊悔自己的选择,在黄原师范时自己一方面过于感性,总喜欢沉湎于想象和幻象中,不敢将想象世界转变为现实生活,另一方面又过于理性,考虑来考虑去,总是囿于现实生活的条条框框,不敢超出常轨,大胆地听从自己的心意,跟着感觉走,追逐人生的至乐。他如果什么都不管不顾,大着胆子,去追求宋晓梅,或许也会成功,不过会成功吗?

读《红楼梦》时,有一些描绘鬼魂的段落也给向西留下深刻印象。读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一节时:中秋节前夕,贾珍跟众多妻妾,先饭后酒,猜枚划拳,吹箫唱曲,赏月取乐,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悚然疑畏起来。贾珍忙厉声叱喝:“谁在那里?”……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这些文字也让向西觉得整个窑洞都阴森森的,似乎都有鬼魅的出入,心里不禁开始打毛发怵。前两天也读到了《王熙凤月夜感幽魂》一节,小说先写月光如水,接着又写杳无人声,甚是凄凉寂静,再写西风掠过,把吃了酒的凤姐吹得浑身颤栗,只得让贴身丫环去取衣服,只剩孤身一人的凤姐在凄冷月光下举步前行,后又被一只大狗吓了一跳,王熙凤先是头发森然,魂不附体,后又心跳神移,其时秦可卿的幽魂恍恍惚惚地浮现,把凤姐吓得神魂飘荡,脚下还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犹如梦醒一般,浑身汗如雨下,毛发悚然。

向西素来胆大,从不信鬼神,可因为一人呆在孤山旷野、寒山冷窑,在夜深人静之际,看到这种文字也不由得毛骨耸然,心生恐惧。在白天,那些民办老师经常会嘀咕一些奇闻异事,向西在批改作业时曾听过黄翠莲老师讲过一个神秘事件。她娘家在黄河畔上,那里有拉河的纤夫。货船倘若要逆河上行时,只能由岸边的纤夫助力。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后生,在拉河时被高石畔上滚落下来的一块大石头砸中,当场身亡,他媳妇在家里忙着做生计,恍惚之间看到丈夫满脸是血从门里一闪进来,哭道:“我被石头砸中了,前砭上黄麻六还欠我七十四块钱,你快去要!”媳妇再定神看时,丈夫却倏然不见。正心神不定之时,院子里吵吵嚷嚷,人们已经把他丈夫的尸体从河畔上拉回来了,而死者媳妇以前并不知道黄麻六借钱之事。黄翠莲说得煞有其事似的,向西在旁听得半信半疑,他不知道黄老师杜撰了多少,夸大了多少。但客观上,这种神神鬼鬼的传说,跟《红楼梦》里的这种故事情节叠加起来,确实让向西头皮发麻、心惊胆战。他本来心里没鬼,现在也似乎相信鬼魂的存在了。

夜深人静,有点声音就很吓人,今天却偏偏听到西北风从山谷田野里掠过的呜呜声和刺耳的风哨声。风刮得很大,刮得愈来愈猛,很长时间都停不下来,整个天地间都是凄厉西风的呼啸怒吼声,那声音变幻多端,忽高忽低,或似万马奔腾,或似惊涛骇浪,或似鬼哭狼嚎,或似怨女弃妇的呼号。那狂风自然也不会放过学校,唿喇喇地把校园里的那排青杨树吹得噼啪噼啪响,不时响起树枝折断的喀嚓喀嚓声和撞击地面的轰隆声,吓人的风也会肆意地把门窗拍打得吱呀吱呀、砰砰咣咣地乱响,钻在被窝里的向西有时甚至觉得有活物从校园围墙里跳进来,要闯入宿舍来似的,他都觉得有点心惊肉跳。怕啥偏来啥,他正钻在被窝里躲藏,可外面的风太大了,把厚厚的门帘卷起来,缠在晒衣服的铁丝上了,风直往门缝里灌,向西只得硬着头皮跳下炕,开了门去收拾。外面依然有清冷凄惨的雪白月光,恍惚之间他瞥见冰冷的铁大门上仿佛有个人在耸立着,霎时间觉得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毛发根根倒竖,冷汗哗地一下就冒出来了,再定睛一看,却发现那不过是大门上平时就有的圆柱头。回到炕上,平定心神,不禁嘲笑起自己来,明明天不怕地不怕,却竟然畏惧这再平常不过的西北风!索性打开日记本,雕章琢句来描绘这狂风怒号的夜晚,但又一次发现自己的才力不逮,没奈何,只得利用孩提时就会背的一段陕北说书《刮大风》的唱词来替代,他觉得那些没有什么文化知识的人都比他有才情,可以淋漓尽致地随意铺陈:

叫驴风,儿马风,圪里圪崂刮得哇呜风……直刮得天昏地暗怕死人。上天刮在凌霄殿,入地刮进鬼门城。直刮得大山抹了顶,直刮得小山磨得平又平。千年的大树连根起,万年的古石乱翻滚。直刮得玉女把金童寻,直刮得拦羊娃娃钻串洞。刮得碾盘掼烧饼,刮得碾轱辘滚流星……吱儿刮进来一股日怪风,刮得锅盖呜呜转窑顶。直刮得盆碰瓮瓮碰盆,盆盆碗碗都打尽。

半夜醒来,风停了,窗子上映得亮光光的,还以为是天亮了,看表时才三点多,也没在意,以为是月亮在作祟。起床后推门一看,整个东山都被白茫茫的厚雪所覆盖,校园里钻天杨的树枝本来都是光秃秃的,现成也变成琼枝玉叶,换了新颜。记起前几天读过的尤袤《雪》的诗句:“睡觉不知雪,但惊窗户明。飞花厚一尺,和月照三更。”踩着厚厚积雪,出了校门,雪花还在空中纷纷扬扬、翩跹翻飞、漫天飞舞,不禁有了兴致,索性迎着刺浃肌肤的寒意,转到学校背后的山路上,去看那皑皑白雪中的莽莽群山。山野沟壑都是一片银装素裹,粉装玉砌,以前有的麦苗、枯草和沙蓬都不再可见,山天之间皓然一色,山野里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影,听不到以前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牛哞羊咩的声音,也听不到鸽子、山鸡和乌鸦的鸣叫声,远处群山绵延,重重叠叠,像大海卷起的滔天白浪一样。向西不禁吟起了那首脍炙人口的《沁园春·雪》,在感慨那大气磅礴和旷达豪迈的意境的同时,却隐隐约约觉得,用伟人的诗句也难以贴切地描绘他所看到的壮丽奇特的景观。“北国风光”几句似乎有点抽象,“长城”和“大河”两句,只是虚景,而“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虽是实景,却与东山雪景颇为不同。群山过于雄浑厚重,用轻盈的银蛇似乎不能贴切形容,这里也没有连为一大片的黄土塬,“原驰蜡象”似乎也不适合。向西自己试着寻找词语来描绘,可苦思冥想了半晌,却一无所得,只空披了一身雪花伫立在雪地里发呆。雪丝毫没有停的迹象,大片大片的雪花依然从广袤无际的天空中飘飘扬扬下来,估计自己一个人要在这雪山里呆好几天了。今天是星期三,学生肯定不会来学校了,看这么大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雪化路开。向西开始担心水缸里的水是否够用,前两天没喊挑水师傅狗娃来挑水,现在学校只有半缸水了,他在乒乓台上挖了一些干净白雪,结结实实地压在另一个办公室的锅里,提防没水时用。校园里还有旱井,有积攒下来的雨水,可以用来洗东西。

下雪天,呆在学校里感觉还好,正可以一个人静静地看书了。他带的小说都读完了,而《红楼梦》主要是在晚上读的,白天向西就读一些乱七八糟的书,这段时间他读了《中国的河流》《科学发现演义》《中国近代史》《中国古代史》和《蒋介石生平》等。李向西后来才发现,除了《中国的河流》外,还提供了一些他平时不熟悉的地理知识,其他的都是一些没用的信息,纯粹是浪费时间。不过这段时间,他在学习英语时还碰到一些含蓄隽永、意味深长的短篇小说,如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马克·吐温的《百万英镑》和莫泊桑的《项链》,都蛮有味道的。读英语原文,比读中译文似乎感觉更好一些。那种语气、修辞和表达方式,一旦翻译过来,就失去了原来的韵味。

一个人被困在学校里,白天的日子还好过,困难主要还是在晚上。第二天晚上,向西经历了一件奇葩之事。大概在晚上七八点钟点左右,向西已吃过晚饭,收拾好,正在马灯下写日记,忽然听到似乎有人在说话。他吓了一跳,头皮发麻,大雪封山,不可能有人,而且已经是晚上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就是有人在说话,难道真的有鬼魂幽灵存在吗?他打量着办公室的器物,有灯,听说鬼怕火,坦然了一些。他静静地呆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是好,外面还是有人在说话,而且似乎不是一个人的声音,他觉得可能真的有人在外面。他从门缝里往外看,校园里有淡淡的月光,看得很清晰,肯定没人,声音似乎是从校园外面传来的。他觉得那声音应该是真人的,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心里安定下来。思忖了一会儿,向西觉得自己应该出去看看,要不心里老是放不下来,但又不敢出去。犹豫了片刻,还是悄悄地开了门,蹑手蹑脚,走到院子里已扫开的那条小路上,尽量不发出踩在厚厚积雪上的吱吱声音来。到了大门口,还是什么也看不到,不过声音却可以听得真真切切。原来学校下面的山路上有一群赌徒,他们正躲在避风的山湾里,商量如何设局算计一个村民,那村民刚卖了一群羊,手头有两三千元。他们在七嘴八舌地争论,说如何到他家去赌,让他抽点彩头,再如何引诱他上勾,开始如何让他赢,让他赢多少,再如何翻转,如何把他的钱榨干,如何安全退场等等。知道他们并不是幽灵鬼怪之后,向西释然于怀,也就没再理这事,干脆又上了炕,钻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听着铁锅里的水烧得嘶嘶响,开始读《红楼梦》,这本书马上就要看完了。

又过了几天,雪开了,学生和民办老师都来学校了,听赵丽娥说,她们村里的一位村民,在下雪那几天把一群羊钱输了个精光,向西在旁吓得一言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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