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娘娘庙会(1 / 1)

第二个学期开始了,李向西又好长时间没回家了,现在回一次家,挺困难的。在开学季,正月十六过了,田家湾已经开学了,李向西便坐车来到神仙墕,没想到这里还没有开学,说是要过了正月二十三才开学,根据神仙墕的惯例,应该是过了二十四的集市后,才会开学。向西无地方可去,只得再坐车回去。刚过完年,车上人特别多,向西没抢到座位。村民们拿的东西又多,大包小包,筐筐箩箩,拥挤不堪。售票员态度恶劣,吆喝来吆喝去的,照样管不住有些人随意抽烟吐痰,车里脏得难以下脚。李向西被挤在了车门口,个子又高,被卡在狭窄的空间里动弹不得,只能用一条腿站了三四个小时才到了田家湾,素不晕车的他,也差点吐了。原南县现在财政困难,经费不到位,公路维修不善,路况不好,坑坑洼洼,客车停停走走,一路尘土飞扬,回到家后,向西的脸、头发、衣服和行李上全都是一层尘土,被人谑为“老山后回来了”。

家里的经济状况也让向西灰心丧气。去年,哥哥和父亲贩羊本来说赚钱了,但到过大年时,却有人上门来要帐。哥哥买了人家一群羊,还没给钱,欠羊主一千块钱。父亲一听,就气得生病了,卧床不起。后来,还是母亲站起来,到处求人,东凑西借才给人家还上。一千块钱,对于家里来说,是一笔巨款,向西一个月的工资只有108块钱,他去年省吃节用才给家里上交了五百块钱。不过向西即使不回去,家里的经济窘状也会如影随形地缠绕着他。上次去神仙墕赶集时,田卫国告诉向西,弟弟向红离家出走了。向西听了,愣了半天,向红还在田家湾中学读初二,只有十六岁。他第一反应是马上坐车回家,可再冷静地一想,哥哥和姐姐都在家,父亲也不过五十多岁,他们也会穷尽一切办法。即便自己回去,又能做什么呢,自己也找不到什么好的办法,只会大眼瞪小眼,干着急。这样一想,向西就装作不知道这事,没有回家,反正躲在学校,眼不见,心不烦,不会影响自己读书和学习。他现在能做到的,只有读书了,他只能通过这种办法来改变自己的人生了。

向西不愿意回家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发现自己有点不适应世界了。田家湾离县城近,他回去后跟很多年轻人在穿着打扮、发型、口头语言上都不一样了,他们喜欢说“没情况!”“你皮硬甚呢?”“你扎什么势?”也有一些人喜欢说“赚钱是硬道理”。春节时,李向西碰到了初中同学田剑虹。他们在初中时关系还挺好的,剑虹没考上中专和高中,就去当兵了,现在是过大年回来探亲。剑虹一身军服,英俊潇洒,颇有风度,时髦话语一套一套,让向西颇为自惭形秽。剑虹父亲也是他们初中时的化学老师,剑虹有城市户口,复员回来可以安排正式工作,他又有人脉和关系,一定有个远大前程。剑虹因此自信从容,气宇轩昂,直言不讳地说:“而今我就喜欢钱,我一定要赚到钱!”跟剑虹在聊天时,向西倍感气馁沮丧,觉得自己大大落伍了。社会发展得很快,每个人都在拼命追逐时代的步伐,唯独自己却依然慢腾腾、懒洋洋,停滞不前,缩在黄原师范学校的岁月里,钻进书本世界内,幻想着一种诗情画意的世界。不过,向西明明知道是自己出问题了,但心里还有一丝丝念想,觉得自己的坚守和选择可能是正确的,追逐钱和向钱看齐可能也是很重要的,但这个似乎还不是自己现在的追求目标。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以后所过的应该是一种更为诗情画意的生活,而不是那种蝇营狗苟的庸俗生活。无论如何,向西呆在家乡,有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他觉得这个文明社会似乎没有自己的位置。只有在东山学校,自己才是一个人物。因此,他现在畏惧回家,他更乐意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学校看书和学习,他嘴里常念叨文同的一句诗“我常爱君此默坐,胜见无限寻常人”,来为自己辩护。

今天是五一,农历的三月十七,明天是神仙墕娘娘庙的花会。在这几天,神仙墕既有庙会,又有花会,还逢集,有唱戏的,也有扭秧歌的,热闹非凡。根据当地惯例,在三天花会期间,神仙墕乡的所有学校都停课放假。李向西照样呆在学校,哪里都不愿意去。吃过午饭后,向西写了一个多小时毛笔字,有点累了,躺在乒乓台偷起懒来。北国的山风刮得颇有声势,呜呜直叫,但躺在乒乓台上,似乎感觉不到一丝丝风的凉意。太阳暖暖地照着,风欢快地从脸上掠过,一切都是这么舒适温暖、安静闲逸,让向西觉得有点倦怠,索性睡眼朦胧起来。忽然一声鸟叫,把他惊醒。睁眼一看,却看不到鸟的身影,然而鸟还在鸣叫着,叫声虽然谈不上宛转悦耳,却让向西有些心动,这种鸟鸣声以前只在树林里或者无定河畔听到过,不想今天在这个高山上的孤旷学校里,竟然也听到了。他仔细地搜寻了半天,从那排已经开始变绿的白杨树上,一直瞅到墙头的柴草上。最后看到了那个可爱的小精灵,它停留在校园围墙的带有几点绿叶的一簇圪针上。李向西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着它那一翕一合的小尖嘴,亮晶晶的小黑眼睛,一翘一翘的小尾巴,意态殊怜。他翻了一下身子,想更仔细地打量一下,看一下它的羽毛的颜色,小爪的形状和颜色。然而,他刚一转动,它便唧地一声飞走了,飞走了,不见身影。李向西猛然间记起了去年宋晓梅来信里所说的话:“人活着,还不如小鸟。”小鸟没有太多的忌讳、束缚和限制,而是顺其自然,听任天性来行动,而自己现在呢,哪里可能遵循天性来行事呢,只能循规蹈矩地生活,一个人孤零零地被限制局囿在这无言寂寞的群山里,虚度光阴,浪费青春。

第二天是三月十八,向西依旧蜷在学校看书。贺家墕的民办教师贺海军知道他没回去,便硬拉着他去神仙墕看花。贺家墕村的民办老师本来是贺丽娥,可丽娥出嫁了,这样就空出来一个教书的位置,给贺海军了。贺海军在马家湾中学念过书,向西不知道他是否初中毕业了,只是心里暗自疑惑,他这么大的一个小伙子怎么愿意一年挣二百元钱呢!海军说:“男人女人,娃娃老小,都到街上看花呢,你一个人呆在学校,有甚意思呢,快成了一个书呆子了!我骑着自行车呢,把你带上!”李向西这次来神仙墕时是坐车来的,没有骑自行车。海军出于好意,向西也不愿让别人觉得自己不合群,便坐着海军的自行车到神仙墕去。

俩人骑着自行车,在弯弯曲曲、坎坷不平的山路上骑了约摸一小时后才到了神仙墕,街道上已经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了。贺海军把自行车放在神仙墕粮站外面,锁上后,他们俩就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硬挤着往前走。神仙墕在山顶上,街道是一个长长的丫字形。那时,街道上已有很多小商小贩此起彼伏地扯着嗓子叫卖,空际中还飘荡着一些乱哄哄的喧嚣吵闹的音乐,感觉到整个神仙墕都像一大锅开水一样完全沸腾起来了。他们俩用了很长时间才挤过了熙熙攘攘的街道,好不容易到了街道的另一头、位置较高、人比较少的邮电所外面。海军想去邮电所里面转,邮递员王正儒经常把村里订的报纸和信件放到学校,让学生捎回去,因此跟教师们都认识,但向西没事不愿进去打扰别人,给人添乱。于是俩人就蹲在邮电所外面的路畔上看风景,看到路畔下面和远处的四纵八横的山梁上的蜿蜒崎岖的山路上,还有人源源不断地爬到神仙墕来,就像正在迁徙的没有尽头的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样。向西看着那延绵不断的群山和云雾缭绕的山谷,看着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觉得无聊乏味,觉得自己在这里纯粹是浪费时间、挥霍青春。但海军兴致很高,他说:“再等一会儿,花就到街上来了,啥都有,热闹得很,也有抢花的,也会烧花,很好看!”向西只能继续等着,大概在中午一点钟左右,送花的队伍终于上来了,就和海军一块挤过去看花。

向西本来还很纳闷,这个时节天气还没完全转暖,哪里就会有什么鲜花开放!原来那花都是纸花,是用五颜六色的彩纸折成的花,层层叠叠地堆成宝塔一样的形状,约摸四五米高的光景,看上去煞是炫目鲜亮。送花的队伍抗着五六架硕大的纸花树,前面有敲锣打鼓、吹喇叭和奏唢呐的开道,后面还跟着花花绿绿的男女村民组成的秧歌队保驾护航。那些平时看上去颜色枯槁和光泽黯淡的村民们,似乎一下子脱胎换骨,焕发出不一样的神态和光彩。在供销社生产门市前面的小广场上,那是警察们指挥着好不容易硬腾出来的一块空间,那些身着鲜艳演出服的妇女们扭来扭去,非常自然大方地把女人的身段都呈现出来,颇为妖艳妩媚。而男人们也在其中充分地展现他们的劲健和力量,向西觉得那场面与北京亚运会开幕式上安塞腰鼓惊艳露相的情景差不了多少。向西很纳闷那些平时貌不惊人的村民们怎么就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会做出如此高难度的动作,怎么就会那么和谐舒展呢?他们还时不时地步调一致地摆出一些漂亮图案来,贺海军还在旁边给向西解释,什么五角星、镰刀斧头、卷心菜、蛇盘九颗蛋、小蝴蝶、枣核乱开花,什么秦王乱点兵、十盏灯、十二连城、十二黄莲灯、辩蒜、四门斗底、药胡芦等等。向西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却很好奇那些村民演员在扭秧歌时的专注和敬业,他们是没有报酬的,他想不通他们怎么愿意在逼仄的街道上扭来扭去扭一个多时辰,他们是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热情和劲头!秧歌队慢悠悠地往娘娘庙移去,海军还兴致勃勃地跟着人群继续往前挤,他说接下来还会抢花,因为抢到花就可以生男孩,最后还会烧花,场面非常热闹。不过向西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觉得索然无趣,就故意落在海军的后面,装作被挤散了的样子。跟贺海军分开之后,向西又无地方可去,索性下到神仙墕中学去,中学也放假了,人少一些。

中学就在街道下面,他在路畔上隐约看见侯正东在中学的街畔上坐着。侯正东是黄原师专毕业的,去年跟向西一块抽签分到了神仙墕中学。正东说话风趣幽默,显得桀骜不驯,向西知道他不是那种热衷于尘世俗务的庸人,就想找他聊聊。向西下了那个长坡,进了中学的院子。中学有三层窑洞,校领导和有资历的教师大都住在第一层,而刚毕业的侯正东被安排在第二层住着,跟教室混在一起。正东正坐在二层街畔上一个人晒太阳,看到向西就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向西问:“正东,你怎么没回家,街上有那么多人,你怎么不上去逛逛呢?”正东应道:“唉,人越多,越孤独!”向西觉得正东说得深刻精辟,道出了自己不能描绘的心情和感受。正东带着向西回他自己的办公室去坐,那是一孔挺深的窑洞,里面设施虽然简陋,却有向西渴望憧憬的日光灯。正东的办公桌上堆积了笔墨、砚台、纸张、字帖和他自己刻的印章,也有正东写的娟秀端庄的毛笔字。正东的字让向西又佩服又诧异,佩服的是,他的字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人写出来的。在黄原师范时,班上有不少同学可以写出一手像模像样的毛笔字,但没有一个人的字可以像正东写的如此专业和漂亮。诧异的是,正东这样一位看上去洒脱不羁的人,却可以写出像女孩子一样的清丽娟秀的字。正东颇有几分诗人气质,又是玩弄字画,又是弹吉他,也喜欢写诗,经常会说出一些精彩隽永的话来。

侯正东非常健谈,跟向西聊起自己的工作:“唉,学生学得很差,写的作文都是错别字,根本没办法批改。有的女生的作文有这样的句子,‘一觉醒来,满身大汉(汗)’,让我吓了一跳。学校中考时一直在剃光头,好几年一个都考不上,不知道这么多老师在忙些啥,有甚用呢?连无私奉献都没法奉献。领导小心眼,总是不相信你。有次我去县城,给学校捎回来一对红双喜乒乓球拍,花了四十多元,校长嫌贵,唠叨了好几次,好像我在中间贪污了多少似的。有次他和肖家梓连招呼也不打,就径自闯进教室来听课,一点儿也不尊重人。我就没给他们客气!”那次听课的事,向西也知道。校长和教育专干肖家梓两位领导在下面听课时,正东叫起一名学生提问,学生自然答不上来,正东便说:“就这也解(hai)不开,还坐在下面人模人样地听课呢,也就是人家常说的‘狗看星宿,认不得稠稀’!”两位领导坐在下面,大眼瞪小眼,却无计可施,事后,教育专干肖家梓扬言要收拾正东,但正东根本不理,他说:“有本事把我调到城里!”神仙墕本身就是偏僻落后乡镇,往年根本就分配不来大学生,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再给上级打小报告,告黑状,似乎也羞于启齿。更何况正东也绝不是那种软柿子,“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向西很喜欢正东这种敢于向领导叫板的有性格的人物,也佩服他的勇气和智慧,正东反应快,字写得好,又有才气,哪一点都比自己强。但现在,向西又开始反思自己了:侯正东现在拥有的,都是他渴望和梦想拥有的,正东的现在,就是他的未来,但从正东的言谈举止中,同样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孤独寂寞、愤懑苦闷和郁郁不得志的情绪,那么自己现在的执着奋斗还有意义吗?他还会有光明的未来吗,他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呢?

别了侯正东,出了中学的大门,向西又上了那道长坡,抢花已经结束了,花早就在娘娘庙上被烧掉了,秧歌队也不见了,街道上没有那么多人了,他正想着怎么回学校去呢,却一下子又看到了贺海军。海军道:“正找你呢,你到哪里去了?”向西只得嗫嚅道:“看到侯正东,一块聊了一阵!”贺海军便领着向西继续转来转去,他的二伯是神仙墕乡的副乡长,他可能是给向西显摆一下,让向西看一看他的脸面和能耐,他可以随意出入于医院、粮站、邮局和政府等有头有脸的机关。最后他们俩人来到了乡政府干部杨向东的办公室里。杨向东是去年从黄原农林学校毕业的,为人精明能干,人品又好,听海军说,乡上正准备提拔他当副乡长呢。李向西看到杨向东的办公条件比他的好很多,办公室脚地都是青砖铺成的,平平整整,墙壁也是白灰泥就的,又白又光,墙壁上还悬挂着一个长长的日光灯管,可以想象那灯光一定柔和明亮。他的窗户也是崭新明亮的,不像向西的宿舍的窗户上的玻璃已经裂缝了,有的用胶布缠着,有的已经没办法用,就用窗纸来代替。向东的办公室还有一个高大气派的文件柜,可以把书放得整整齐齐,存取方便。向西的书因为无处可放,只能堆在炕上和办公桌上,乱成一团。向东的办公室还有一台录音机,正播放着软绵绵的流行音乐。向西一直对音乐怀有浓厚兴趣,很想聆听一些经典名曲,重新感受一下音乐的魅力,滋润自己已经干涸荒芜的心田,可由于没有电,听音乐都成了一种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杨向东对贺海军跟李向西热情客气,倒水砌茶递烟,一样不落,并极力找话题聊天。李向西不知说什么好,他觉得自己现在好像不会和人打交道了,也不会说话了,跟别人在一块的时候,更多的是扮演拘谨羞怯和沉默腼腆的角色,所说的话也缺乏以前那种机警和幽默感,越来越乏味。向西只能任凭贺海军跟杨向西搭讪,内心深处却觉得非常无聊,他又担心由于自己沉默不语,会给向东和海军形成一种压力,让他们厌恶自己。他不禁想起前几天看到的一句话“言语乏味,面目可憎”,越发对自己不满意,就越发说不出什么有趣的话来。他又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地位的小学教师,活得很卑微,无钱无权,不能给别人带来任何好处,没办法与人交换,海东口虽不言,心里肯定厌烦至极,便想离开这里。可是他又找不出什么借口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贺海军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杨向东拉话,觉得自己以后无论如何再不能跟海军一块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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